午时堪过,乡道上人影稀零,淡薄的炊烟尚闻不出柴火香,便已虚弱散尽,飘逝在寒风中,从田埂一路吹向山林,吹来了一位纵马而归的玄衣少年。
他背篓里窝着一只花鸡,装满鲜果的褡裢随疾驰的马蹄在风中晃荡,来去尽是恣意。
这去往京城的方向只怕无人比他更熟稔,不过半个日头,可藏身的线路和歇脚处皆被他探了个清楚,若想赶在大雨之前,今日便需即刻启程。
少年视险若平地,长剑策马凌清霜。
可驰向乡野腹地后,弥漫在空气中的死寂还是令他不禁缓下了速度。
如此困苦时节,尚能有骏马为坐骑之人绝非寻常。坐于门庭消磨的乡民们目光黯淡,见梁肃信马而过,眼中闪起一丝新异之光,但很快,这微弱的光也被饥饿迅速吞噬殆尽了。
左邻右户有不少闲叨絮语,梁肃就算不刻意,也能在路过之时听清一二。
“唉,李家那女儿死得伤心,被卖去受尽欺辱,回来了也不能好生办场葬仪。我看着她,就总忍不住要想到咱们囡囡,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不知哪家妇人嗟叹哭诉起来,引得夫郎立即抚着她好言劝慰。
梁肃听得微有出神,大致知晓是乡里哪个姑娘家遭逢了不幸。这么些年,他早已见过无数死于非命之人。
可听到这悲戚的哭声,心里还是莫名起了一丝波澜。
行至下一户,这哭声又被一阵抱怨湮盖。
“那姓张的抢了这么多田,害了这么多人命,老天怎么不降个活雷劈死他?迟早要把人逼死的,早说了去打听打听有什么亲戚能投奔,你就是不听。”
另一人也气不过,直道:“哪里不是这样,到处是横行的官老爷,能吃饱穿暖的地方在哪儿呢?”
梁肃默然听着,继续策马而过,只是觉得肩上的背篓忽而重了些,褡裢里的鲜果也失了光泽。
这乡间里早已没了什么吃食,他今日大致扫了几眼,才发现昨日的野兔不过是意外之获,真正能果腹的皆已被搜刮到了集市上,且出价极高。
他也是路过摊头,顺道买了些像样的带回来。可如今看来,这邠州俨然已成了那张秀才的“封地”,百姓的血汗钱,也都被张家榨取了干净。
梁肃冷嗤一声,对这等狗仗人势的浑账全无好气。
不经意间,瞥见野地里有一小儿正坐着玩泥巴,两相一衬,倒是稚子最天真无忧。
可转眼,那孩子抓起了一把泥泞的草根便要往嘴里塞。
他皱起眉,立时勒住缰绳,出言制止,“那个不能吃。”
小儿一下愣着没动,旋即又回过神,被吓得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少年微微启唇,面色顿时冷下,显然没料到会有如此反应。四围皆是村舍房屋,他默了片刻,终还是耐着性子翻身下马,走到了那小孩的跟前。
前些日子他还笑那姓宋的病得吓人,五岁小儿见了就跑,可如今相比看来,他倒是也好不到哪去。
梁肃暗然自嘲,慢慢蹲下身,卸下背篓送给了这尚在大哭的水葫芦,威胁道:“有的吃了还哭?”
他一贯不会哄人,不过这小孩也确实被他唬住,看到眼前的大花鸡,顿时打了个哭嗝,将洪水收闸了。
梁肃唇角刚要扬起,可下一刻,便被眼前画面怔得再笑不出来——
小孩惊喜不已,像是得了什么天大的恩赏,连忙跪伏于地,磕头不迭,对他又叩又拜。
那眼底闪烁的天真亮光,仿佛只觉像遇到了什么贵人。
可这样的年纪,分明连膝盖也合不规拢,双掌也交叠得笨拙,学都没学个像样。
梁肃还未来得及开口,这孩子便像怕他反悔似的,立即抱着竹篓撒腿跑开了。
还未进家门,左邻右舍皆闻声而来,鸡毛乱飞于人墙之中,又被杂乱的脚印胡乱踩在地上,像极了邠州百姓而今过着的日子。
梁肃久久立于野地里没有说话,忽而深切地体悟到,何为杯水车薪。
一阵难言之感似蜿蜒的藤蔓自脚下附上了心头,被田埂的风吹彻揉碎,沉入了肌髓。
少年隔着布袋摸到了鲜果,许久,才想起了自己本该要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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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肃归家之时,四下宁静,唯有一阵药气漫过墙檐,远远传到了外头。
甫一见他,那在灶下摇扇煎药的秦氏,忙在粗布裙上揩了揩手,急急赶了过来。
“小郎君,你兄弟今日出门估摸犯了旧伤,又晕着了,同我说帮着煎副药就成,可我瞧那脸色总归不对,你还是快去看看吧。”
“出门?”梁肃听着,不由冷然凝眉,“他出门做什么?”
秦氏欲言又止,提及那等伤心事,还是禁不住长叹了一息,“李家女儿昨夜在花楼死了,今早才被那张秀才用张草席送了回来,实在是侮辱人!早上大伙都去帮着下葬了,我瞧小兄弟也在,便同他……”
不待她说完,梁肃便已听得了七八,眉头愈渐沉冷,即刻向草屋走了去。
秦氏是个明眼人,自是看出他与那位同行的郎君情谊深厚,免不了心急如焚。
可梁肃哪里是着急,分明是不悦。
是谁临死前孤注一掷,求着他来救,要他雇送去燕京?
又是谁不知轻重,将别人的话作耳旁风,腿伤没好便要骑马消闷,出门闲晃,折腾得病了又病,久久难以启程?
那他这几日的奔波猎食又算什么,在消遣谁的时间呢?
若这便是京里养尊处优的世家做派,那他也无须再惯着了。
“哐”的一声,朽败的木门被少年只手破开,潮湿的空气伴着一股病恹药香,顿时扑面而来。
愈往其中走,便愈能看清那卧于木榻之人,是何种狼狈之姿——
苍白清秀的面容染着低热的绯红,纤浓的睫羽虚然垂落,毫无生气,连唇色亦干憔得可怜,几许发丝被汗湿于耳边,倒是能看出其身处病渊,不甚好过。
梁肃立于一旁凝视着这人,冷嗤一声,未有同情,只仁至义尽地丢去四个字:
咎由自取。
分明不是疏狂自大的草莽,亦不是愚昧无知的蠢材,怎的就这般招人恨。
少年随手卸下佩剑,将鲜果丢在案上,看了眼床头那只喝了半碗的药汤,又睨了眼榻上那半死不活的人,面覆寒冰,终是耐着性子揭开了被衾,打算看看伤口如何。
可被衾掀开的一瞬,他的目光却微有一顿。
这身中衣素净如新,显然不是先前落难时穿的那件,谁来换过了?
完好的衣服藏住了伤口,再不似从前被他割破的那件方便探查,不过见未有血迹渗出,梁肃也只当这人是自己料理过了,没有再多此一举。
正欲再合上“裹尸布”时,许是高热生闷的缘故,榻上之人的衣襟不如平常那般严合齐整,透过微敞的缝隙,梁肃竟敏觉地瞥见了缠布的影子。
这人还有其余旧伤在身?
那怎么不说?
梁肃凝眉,不禁生起疑心。
若是旧伤已好,则不必以布作缠。
可若是旧伤未好,那为何这人落水后非但只字未提,还刻意隐瞒,不曾换过药?
带疑的不悦再度萦上心头,少年挑开微敞的衣襟,作势就要解开缠布,将那里头藏着的伤一看究竟。
敞露的衣衫泄了暖意,莹若凝脂的肌肤就这样似剥了壳般,毫无保留地呈在了少年眼前。
受屋内寒气侵袭,隐隐发着颤,簌如琼梨,柔似温玉,脆弱不堪。
少年默然了一瞬,看着眼前的皎皎雪色,面上是说不清的复杂。
纵使他早已知晓此人是娇生惯养之辈,皮肤就算细嫩了些也不过寻常,可乍一看到后,还是莫名生出了一股非礼勿视的唐突之感。
不过,这股怪异的感觉很快便稍纵即逝。
同为男子,他只是为了验伤,又不是为了旁的,作何要觉得不好意思?
想至此,少年的目光又凛然起来,再不受雪色所误,只一心解起缠布。
许是这一动静扰到了仍在低烧之人,几声虚软的轻吟自那温濡的唇畔溢出,似是被风吹散的蒲公英,飘至人的耳边,还微不可查地带起了几丝绵痒。
梁肃略没耐心地吸了口气,忽然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般尽心尽力地伺候一个病秧子。
麻烦不说,还难伺候得紧,稍微碰两下便要娇气出声。
怎么,是养在家里的金枝玉叶——
……么?
缠布缓缓掀落,露出若隐若现的丰盈雪山时,整个屋子都静了下来。
少年面色微僵,本如雪覆寒冰的眸底顿时惊起了涟漪。
他难以置信地停住了手,当即偏开视线,没有再多看一分,整个人皆定在了床边,再没了任何思索。
…她是女子?
一向古井无波的心跳后知后觉地失乱起来,震颤如鼓,燎原而起的烈火亦自胸口一路烧到了耳根。
少年眉头凝得更深,他滚了下喉咙,只迟滞反应片刻,便动作麻利地将她凌乱的缠布迅速恢复如初。
身体紧绷得连呼吸都快忘了,料理完一切,“哐”的一声,持起佩剑便起身冲了出去,反手合上了门。
仿佛如此,便能将那满屋的旖旎之气狠狠挡在身后,再看不见。
至此,他才背靠着冷硬的门扉,终于找到了自己失去的力气,渐渐缓却了心口灼烧的温度……
院子里和然谧静,不阴不晴的苍穹之下,偶有几声清越的鸟啼自高远处传来。
长风带着秋意徐徐吹拂,树影窸窣摇晃,悠然不止。
少年就这样默默倚在木门外,迎风而立,站了许久。
也不知是在等着女孩醒来,还是在想着什么。
下章狗子就要识破女儿身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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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看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