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连连,华都城中重新苏醒。
往日门可罗雀的状元府外停了三四顶车舆,纹章隆重、坠饰各异,往来路人都止不住惊叹,这许状元多日不见客,原来是为了今日一见就见一群哪。
然而状元府中依然一片寂静,唯独临墙立着几个少年郎,都是一般无二地两腿战战。
这群少年都是贵门子弟,平日眼高于顶,都是别人眼见了都绕路走的主儿,然而被许一盏敲上自家府门时,眼见着对方言笑晏晏却杀气四溢的模样,都不敢不垂首认错。
王四泪如泉涌:“大人明鉴,我对大人一腔崇拜,都是陈六那小子胡说的!”
陈六满目懊悔:“我有错,但那也是孙十三先造谣啊!”
孙十三泣涕涟涟:“都怪刘老五!”
刘老五号啕不休:“是苏七!”
......
最先得到问候的何月明不禁在罚站之余顿足长叹,对往日挚友们劝谏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王四愤愤:“滚,就是你丫的最先卖友求生!”
轻环听着几名小少年在状元府中打闹也似的争执,而轻珏一边照顾着许两碗,一边忧虑不已地冲她使了个眼色。轻环却不动如山,平心静气地望她一眼,安抚般地摇摇头,聊作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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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一盏敲遍了城东的贵府,轮到沈府,已是日上三竿,沈家小公子听说了友人们的遭遇,哭得梨花带雨,呜咽不止:“是、是......是东宫。”
原本还噙着三分笑意的许一盏眸光陡厉,挡住沈公子暗地里试图推合大门的动作,寒声问:“你再说一遍?”
“...是东宫。”沈公子被她的语气骇得面如土色,畏畏缩缩道,“是有人说,太子殿下被上一个太子太傅伤了心神,听说新太傅是刚考上的武状元,担心不可靠......”
许一盏脸色发白,冷若冰霜:“然后呢?”
“然后...着人去问顾尚书......顾尚书说不可靠,说您州试不干净......我们就都知道了。”
许一盏攥着腰间佩剑的剑柄,粗糙的触感在她手里渐渐湿润——她本不是容易出手汗的体质,除非心情大起大落,出了手汗,就是想拔剑的意思了。
沈公子原以为会等来对方迁怒的教训,没成想,等他重新睁开眼,面前哪还有方才那个杀机毕露的太子太傅的身影。许一盏早已拂袖离开,直往禁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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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一盏恰好赶上了下朝的时辰,官员们熙熙攘攘,鱼贯而出,议论完今日的朝事,便挥别政友,各自乘上车舆。
在人群之中,唯独顾此声性格孤冷,除却顾长淮,无人与他同行。但顾长淮是东宫官,下了朝还得去东宫论事,因此下朝后只能送他一程,之后顾此声便一人独行,前往兵部主持大局。
甫一回到兵部,顾此声就瞧见了坐在堂中落落大方喝茶的许一盏。他眼波稍稍动摇些许,却恍如未见,同许一盏擦肩错过,垂眼净手,吩咐两个侍郎准备文书。
许一盏撂下杯盏,道:“顾大人,许某有事请教。”
顾此声眼也没回,兀自收拾着公案,许一盏蓦地起身,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两人都不开口,任凭侍郎顶着压力,小心翼翼地从中斡旋:“许大人快请坐,兵部事务繁忙,还请您再多......”
“一两句话的功夫,顾大人何必忌讳至此?”
侍郎不敢出声了,都眼巴巴地望向顾此声,希冀着这位祖宗能考虑一下他们的工作氛围,暂且劝走许一盏这尊大佛。
许一盏的身份实在暧昧莫名。说她是从一品的太子太傅,可太子太傅本来就实权不大,地位尴尬,偏偏她还是月后上任,说得不好听些,到眼下为止,她都只是个状元。
但有几人敢明目张胆和这位许太傅对着干呢?
皇帝和太子的器重姑且不论,实实在在摆着的从一品官衔也不论,单她这不讨好不献媚的性格,偶尔语出惊人,就足够旁人猜上五六天了。
只有顾此声对此无动于衷。
许一盏愣是等到顾此声沏茶研墨,摆案悬笔,他似乎这才意识到有客来访,一面垂眼批着卷宗,一面沉声发问:“——何事?”
“......”许一盏忍着怒焰,咬牙切齿地问,“顾大人,缘何造谣许某州试舞弊?”
差点害得老娘没皇粮吃!
顾此声笔锋未停,依然行云流水地书写着,分神敷衍她道:“何时?”
许一盏便道:“东宫来问您之时。”
顾此声久不应声,直到侍郎从他手里接过一卷,才听他道:“谣言。”
许一盏一怔:“什么?”
“你听到的,谣言。”顾此声重新展开新一卷,眸光凝若坚冰,继续誊写,“道听途说,非君子所为。”
或许是因为被人问候上门,惹他不悦,连带着顾此声向来冷淡的语气竟然更添了几分不耐烦的意思。许一盏被他唬住,回忆片刻,但她确信沈府那位小公子的模样不似作伪,因而只能半信半疑地问:“那这谣言,起自何处?”
顾此声运笔如常,道:“与本官何干。”
“......所以州试舞弊的谣言,并非从您开始?”许一盏心念电转,忙道,“那您能否出面替许某澄清?”
“许轻舟是否舞弊。”顾此声停笔,稍稍抬眼,眸光深深,他眼底似有悲怒,但许一盏一时看不明晰,只能听见他像是嘲讽的语气,“无关人,不会关心。”
许一盏最不喜欢和这样虚虚实实的人打交道,只觉得鞘里的剑正在急跳,但她能察觉到顾此声的武功在她之上——虽是文官,武功却远超常人,可见顾此声也绝不是外人嘴里倚靠岳丈谋生的善茬。
“许某不解您的意思。”
顾此声终于施舍给她一记怜悯的眼神,声色依旧冷淡:“意思是,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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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一盏送还了被她拘在府中的贵公子们,目送着一群小少年带着淤青的伤和她行礼告别,鼻青脸肿地乘舆归家。
轻环体贴地捧来一只雪瓷水钵,许一盏差点误会,险险在准备喝下去的时候被轻环惊声叫住,规规矩矩地净了手。
顾此声的态度摆在那处,许一盏个人属实是不想再见他。而且听顾此声的事,他该是前往梅川巡考时和参加州试的许轻舟撞了个正着——谣言里说他对许轻舟一无所知,摆明了是假话。
顾此声看她时,那双深深的眸里,分明是深不可测的考究和打量。
许一盏是不敢再去找顾此声了,否则露了马脚,但凡皇帝太子随便哪个对她生了疑虑,派人去梅川查一查她的事,这些天便前功尽弃,她又只能违背师命,杀回江湖去做个衣食不保的穷光蛋了。
“公子,您不在府时,盛小姐曾登门拜访。”
“何事?”
轻环默然片刻,道:“她似乎是来看何公子笑话。”
许一盏道:“让她看。”
轻环诺诺应了。轻珏则把许两碗抱来,许一盏接过两碗,搂在怀里心不在焉地揉它脑袋。
许两碗伸展四肢,乖顺无匹地窝在她怀里,偶尔打几个小呼噜。
轻珏见她一直没有笑容,忙想找些乐子,笑道:“今儿个您不在,有个小公子想闹两碗玩儿,险些被两碗咬着呢。”
许一盏眼睫微颤:“是吗?”
轻珏道:“——是呀,它很忠心的。”
轻环的余光斜过墙头蹲守的人影,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问:“恕奴婢冒昧,公子今日没有收获吗?”
许一盏道:“那家伙说,我州试有没有舞弊,和无关人无关——我是听不明白。”
轻环和轻珏又沉默许久。
她们伺候许一盏只有短短几天,却对这位新主子单纯的心性已有几分认识。
新主子心地赤诚,且爱憎分明,恪守原则。虽然暂且看来有几分不通人情,但心思活络、触类旁通,并不是任人愚弄的傻子。
太子对她的忧虑实则都是毫无来由的指摘——这位太子太傅,无论是性格还是能力,都该当得重用。
轻珏终于有些不忍,张了张口,却见许一盏忽地僵住动作,自言自语道:“......和无关人无关。他是说,暗中编排我的人,是与我有关的人。”
轻环连忙拉住轻珏的手,两人都不再说话。
许一盏猛地站起身来,许两碗被她吓了一跳,立时从她膝上跃下。墙头蹲守的人影也和轻环对上一记眼神,似乎得了什么暗示,忙也纵身离去。
太子不放心她,顾此声和顾长淮是亲戚,东宫才命人去问顾此声。
这是沈公子的原话,她却一直自欺欺人地迁怒于顾此声。
顾此声和她毫无冲突,也不似和许轻舟有过矛盾的样子,因此他没有理由背地里说她小话。
——为什么许两碗咬了别人,轻珏反而会夸许两碗忠心呢?
太子受过前太傅的背叛...太子身边急缺可信任的人才。
刹那间,许一盏只觉得如芒在背,刺骨的寒意席卷了她,几乎要将她吞没在瘆人的猜疑之中。她双唇发颤,猛地握住腰间的剑柄,怀疑自己处于无数人的眼目之下。
恰在此时,马蹄达达,有人叩响状元府前的门环。
阿喜开了门,露出来人半张带笑的脸。
那人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递上一枚令牌,道:“太子殿下有令,设下小宴,请许大人明日于东宫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