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前,盛书烟乘着软舆先行回府,阿喜垂首缀在许一盏身后,眼睁睁地看着许一盏含笑目送盛书烟离去后,脸色陡变,直到回去状元府都没有再露出一点笑意。
夜幕降下,许一盏骑在状元府的墙头,端着她近日新宠的红缨枪。
阿喜不明所以,站在墙边仰头看她,只能看见月光镀在红缨枪的边缘,枪尖浴着清冷的杀意。
“...公子,您这是在?”
许一盏脸色阴沉:“赏月。”
一干仆从眼见着那枪被许一盏擦得锃亮,心中皆是莫名,却无人敢言,只能齐齐地围着墙,都仰头陪着他们主子赏月。
随后,红缨枪寒光濯濯,状元府上下赏月赏了一整晚,顺带看了个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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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都高府多在东,放眼望去,连绵的檐角衔云若飞。圆满的旭日恰也悬在那层层叠叠的楼阁其后,将出未出,各家的仆从支着守夜的灯,上朝的官员便如流水一般离开府第,往金銮殿去。
这一日也如此。
何家小公子何月明送了他爹他哥上朝,又抄起他的剑在庭中练习。仆从们守在四周,零零散散地提着灯,照亮何月明手中九曲枪破风而出的残影。
蓦地,枪身脱手而出,斜向何月明身后的墙头贯去。
何月明满是戒备的嗓音也随着枪尖刺中某物的锐声响起:“——谁?”
仆从们纷纷望去,巡夜的护院惊得冷汗乍起,他们巡了一整夜,从未发现那处墙头上竟然立着一道清瘦的人影。
对方穿着箭袖劲装,此时擎着何月明掷去的那把九曲枪,掂在掌中,逆着光,让人看不清长相。
“对不住啊何公子,方才敲门没人应,许某只好自己上墙看看情况了。”
许一盏从墙头跃下,脸上满是笑意。
何月明悄悄松了口气,神色舒缓了几分。他也是刚刚发觉有人站在那里,气息几乎和四下静物都融在一起,若不是许一盏似乎没有刻意隐藏,他甚至未必能这么快就发现许一盏的存在。
“家奴没听见叫门,怠慢许大人了。”何月明也扬起笑,问,“许大人是......恰来拜访家父?”
何家并没有收到许一盏的名帖,也没有安排今天的会面,许一盏趁着他爹他哥上朝的时候找上门来,他当然清楚不会是找那两位。但以从一品太子太傅的官阶,如果说是找他,那未免也太荒谬,毕竟他们虽然同堂殿试,却都没能攀上什么交情。
“啊,找你。”许一盏说着,也不忌讳,顺手把枪丢还过去,道,“何公子准头不错,但缺点气势。假如何公子信得过许某,不妨今后试试在脚上绑些重物,底盘稳些,再练手上的劲儿。”
何月明眼眸骤亮,一边接住枪,一边亲自迎上前去,示意仆从们都去备茶,自己则和许一盏交谈:“许大人说得真好,我爹也说我的枪还缺气势,但他说是缺上阵杀敌的经验,把握不好力度。”
许一盏斜瞥一眼他手指上的茧,道:“非也,不是力度。”她抬起眼,唇畔似笑非笑,“是杀心。何公子得有杀敌的心,这把枪才能成为杀敌的枪。”
何月明愣了片刻,正想反驳说当朝将门新秀,除却戍守边疆的几位,能有几人沾过血气,却想起眼前人是江湖出身,这几年草莽猖獗,尽管先前从未听说过江湖上有许轻舟这号人,但也毕竟是那群视法纪如无物的江湖人中的一员。
而且他对这许轻舟确实是心悦诚服,区区而立的岁数,武功造诣就深不可测,足可媲美皇帝的那群暗卫组织,还能通识兵书,即使是江湖人中出名的那一茬,也没几个能有这般能耐。
华都都传,武状元许轻舟最不爱理人,会武宴上只对太子挤了个笑。盛宴死乞白赖地求他和盛书烟见一面,人家也只跟那位眼睛长在头顶的贵女枯坐了一下午,其他的啥也没干,谁也看不出来他对盛书烟有没有兴趣。
何月明心里怦怦直跳——若能得许轻舟的青眼,把他拉拢来自己这边,今后何愁那狗儿子盛宴仗着一个榜眼就嘲笑自己长相。而且他爹他哥都公务繁忙,如果能有许轻舟指导,他的武功定会大有进境。
“许大人说得在理......容我回头想想。”何月明攥着枪,双眼发亮,“那、那许大人,快请里面坐。”
“坐就不坐了。”许一盏朝他露出一个笑,不等何月明挽留,便道,“我来是想向何公子问些事——盛小姐说何公子耳听八方,许某便来打听一下,华都中这般多的趣闻,是否有哪一桩是与许某有关?”
何月明僵住了。
他千算万算,绝没算到盛书烟会对许轻舟坦诚到这地步。
——受盛宴的影响,盛家人都不得妄议武状元许轻舟。因此州试舞弊的事,确是他转述给盛书烟无误。
可那也是盛书烟自己找上门来,要向他请教有关许轻舟的坏事。他也不过在华都的显贵子弟中听得几句,原封不动地告诉了盛书烟,一点也没添油加醋,末尾还不忘补了句“都是听着玩玩,我是不信的”。
可恨他是没有添油加醋,盛书烟却很会吞字藏句。他俩私下来往多次都没被盛家发现,亏他还以为盛书烟口风紧,这倒好,第一次见面就在许轻舟跟前把他卖了个彻彻底底。
“......都是听着玩玩,许大人,我是断不会信的。”
许一盏笑眯眯地看他,温声道:“我当然信得过何公子的眼力。”
何月明赔着笑,小心翼翼地问:“那、要不然还是里面坐,喝点茶,让我慢慢解释?”
“解释就不必了。”许一盏慢条斯理地重复,眼中盛满笑意,“何公子呀,我、信、得、过。”
何月明:“.........”
他顶着许一盏温和的视线,头皮发麻,心中只剩一个念头——吾命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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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前。
盛书烟造访何府从不递名帖,这位珠玉点缀罗绮加身华贵无双的贵女向来是蹲在何府的外墙边上,抄着一根粗制滥造的管箫作一首堪比狼狂啸、风悲咽的退敌曲。何月明不堪其扰,不会等她吹满一整首,就会主动积极地跃过墙头和她来一场言不由衷的喜相逢。
“盛宴叫我明日去见许轻舟,你和我说说许轻舟的喜恶,我好打扮。”
何月明咂着嘴回忆片刻,武状元玉树临风的飒爽英姿便在他脑里浮现,再一看眼前未着粉黛冲他呼三喝四的盛书烟,何月明酸溜溜地讽她:“打扮?亏你先前还说跟小爷比什么谁后成家,合着瞧见好儿郎照样贴上去了不是?”
盛书烟哼笑一声:“他喜欢华贵的,我就穿朴素;他喜欢清雅的,我就穿艳俗——你懂什么,搁这跟我屁话连篇,还不如教教我怎么气死那姓许的。”
“嚯,人家模样好武功高,如今蒙皇上青眼荣登从一品,未必能看得上你。盛宴那家伙能厚着脸皮替你争取到一个见面的资格,着实不易,你还是珍惜一下他的心血罢!”
盛书烟一把掐起他的胳膊:“你帮是不帮?”
何月明其实并不觉得痛,但还是配合地挤了个笑,哎哎地叫两声:“他都不理人,那喜恶谁清楚呀?可能喜欢养生?据说以前他建了个江湖门派,叫长生斋。”他又想了想,信口道,“不过我倒是听过一些关于许大人的谣言,都是听着玩玩,我是不信的。”
盛书烟来了精神:“说来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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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月明罚站似的靠墙站着,背着手,支支吾吾道:“之后就说了些......”
许一盏呷了口茶:“继续。”
“这也是外边传的,我不知道啊!——就说您生得俊,指不定是皇上看中了,走了后门,要给您指个郡主做驸马......也有说您策论是胡搅蛮缠,跟皇上吵了一架,皇上特意要把您逼上风口浪尖治治您。”
许一盏:“说点更有意思的。”
何月明欲哭无泪地深吸了口气:“说您早就贿赂了太子、说您州试舞弊被顾尚书教训过、说您长得像姑娘,瘦不伶仃的以前全靠美色祸乱江湖男女通吃杀人如麻。”
许一盏:“.........”她也吸了口气,“先说第四个,州试舞弊,谁传的?”
何月明抽抽噎噎,小声说:“王四和陈六说的。”
“哪个王哪个陈?”
“就、就是户部侍郎王大人的儿子...的那一伙人。”
许一盏笑盈盈地点首:“好。”她回过头,笑靥如花,明艳无匹,“您且帮忙请他们来我府上,半个时辰后许某等不到人,再来何府请教您,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