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一盏一梦到头,日上三竿,只记得昨晚昏昏沉沉间被侍从们七手八脚地灌了碗醒酒汤。可惜效果并不理想——轻环刚想替她擦脸,就被许一盏一拳扑面,六七个侍从倒了一片,幸存的都连夜请大夫看诊去也。
......天可怜见,这绝非故意,怪不得她。
轻珏愁容满面地看着床帘里头呆坐的人影,垂首汇报侍人们的伤情,也没忘记轻环的交代,特意补充:“公子不必内疚,为您分忧,本就是奴婢们的分内之事。”
许一盏心里一咯噔,颤声问:“轻环她...”
轻珏屏息以待。
“——还在世吧?”
“.........”
许状元武艺精绝、美则美矣,可惜长了张嘴。
许一盏心中满是愧疚,拾掇完毕便亲自上街采买,回府后一路杀去侍人房,见着受宠若惊的轻环,支支吾吾说不出好听话,只能从怀里揪出一只巴掌大的小狗崽:“两碗,快替许轻舟道歉。”
狗崽长得小,约才一两个月大,是许一盏今早特意出街捞来的流浪小狗。毛发雪白,眼周生了一圈淡黄的毛,看上去倒也活泼灵动,颇为讨喜。
轻环原本被那狗崽吓了一跳,却听见这么一句,再对上狗子一双水汪汪的眼眸,怔忡片刻,忍俊不禁道:“公子这是何意?”
许一盏从许两碗的身后探出头,小心翼翼地打量轻环脸上的伤势,轻声道歉:“对不起呀,都怪我喝了酒就没个轻重,今后若无他事,断不再喝了......你喜欢狗吗?你要是喜欢,两碗就给你养。今后我若推不得酒局,再喝多了动手,你就放它咬我。”
“这是什么道理?”轻环吓了一跳,连忙摆手,“昨夜分明是奴婢鲁莽了,怪不得公子。”
许一盏张了张嘴,还想再说,却听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轻珏推门而入,礼道:“公子,顾大人递了名帖,前来拜访。”
许一盏头昏脑涨:“顾大人?”她回忆片刻,果然想不起名姓,立刻不耻下问,“谁?那个冷冰冰的俏尚书?”
轻珏无言片刻,提醒道:“——太子太师,顾长淮顾大人。”
回忆无果,许一盏眼冒金星地出去了,临出门前被许两碗扒着衣服,爬到她头上窝着。
一人一狗气势如虹地杀去会客厅,顾长淮坐在厅中,执着茶盏,正仰面打量着会客厅四面悬挂的字画。听见许一盏的脚步,顾长淮这才回头,眼尖地望见她头顶的狗子,唇角不自觉地一抽,好歹稳住了自己风度翩翩公子如玉的做派,拱手一礼:“许大人。”
和许一盏以为的太子太师不同,顾长淮生得长眉杏眼,比精雕细琢的皇粮太子年长几岁,但看上去窄肩细腰,风姿玉仪,也还似个少年身量。他着了一身烟青色的长衫,散发,丝毫不见身为从一品太子太师的官架子,笑容温润,不像恶人。
他在那坐着,颇有几分赏心悦目,许一盏方才的不悦也就烟消云散了。
许一盏礼尚往来地一拱手,狗子顺势往下掉,许一盏被它勾住头发,疼得吸了口冷气:“你这小东西,见了美人就想出风头。”
顾长淮:“......”
许一盏把它薅下来搂在怀中,瞧见顾长淮默然呷茶掩饰尴尬,忙热情招待:“顾大人,好喝吗?”
顾长淮周身一颤,细细品了一番,确实没有品出什么蹊跷——这就是官员每月俸禄里的茶叶,他都快喝腻了,哪里尝得出什么新鲜滋味。但许一盏打量他的眼神甚是高深,似笑非笑,顾长淮不敢不深思。
“...好喝。”顾长淮笑道,“许兄的府邸倒是清静,连这茶也比别家清香。”
许一盏听见他这称呼,也笑容明媚:“那回头上任东宫时,我多给您捎点?”
“这就不必了。”顾长淮笑得更加诚恳,“顾某不喜品茶,恐怕糟蹋了如此圣品。话说回来,许兄怎也不随其他进士一道外出踏青?这一批进士,可唯独您和方沅方大人不曾参与呢。”
许一盏如他所愿地吃了一惊,柳眉拧蹙着连声追问:“方沅也没去?哎呀,他体虚得很,不多外出动动,这身体怎么吃得消。”
“您似乎特别关注方大人?”
许一盏满脸愁云,也抿了口茶,叹道:“自我入华都,这满朝文武认了寥寥几个,却都身子骨欠佳,这可不是方大人一人的问题——就说您吧,瞧着似有几分体寒哪。顾兄,切不可讳疾忌医,你我都是为太子殿下谋事的人,若是身体不好,那才叫殿下更加烦忧!”
顾长淮笑靥如初,点头称是。
说来古怪,这顾长淮笑容明俊,语调也温柔,许一盏却总疑心自己被一阵鹰隼也似的目光锁着,好在她向来一力降十会,想不出名堂就直接问。
她喝过茶抬眼张望,那道目光悄悄挪开,许一盏问:“顾兄,您有没有觉得谁在盯着咱们?”
顾长淮垂眼:“不曾。”
“实不相瞒,近日我常有此直觉,今日却远胜往常。”许一盏从怀里掏出许两碗,叹道,“定是因为顾兄生得好看,连带着我也总担心有贼人居心叵测,思虑过度了。”
顾长淮险被茶水呛住,错愕地抬起眼眸,正对上许一盏笑意盈盈地冲他一眨眼。
那一眼意味深长,直掀起顾长淮心里惊涛骇浪。
顾长淮:“......”
这许状元怎么奇奇怪怪???
许一盏毫无自觉,心里还数着这一次会谈,她不着痕迹地夸了顾长淮好几次,能力见长,颇为自得。
但多说无益,她脸上出了汗,恐怕易容维持不了太久,偏偏顾长淮又是将来得朝夕相对的同僚,许一盏不敢敷衍,只能小心翼翼地暗示对方——本人乏矣,速速退下。
顾长淮不知她心中计较,眼见着两人相处沉默,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他虽对这新晋的太子太傅好奇万分,却查不出对方的底细,因此不敢冒进。
这许状元看着不擅品茶。
顾长淮想了想,问:“许兄,你我闲来无事,听闻你通读兵书,策论更是博得陛下青眼——不知顾某是否有幸,邀你对弈一局?”
向来表现得举重若轻、游刃有余的武状元果然面色一白,清澄澄的乌眸也失了神采。
许一盏仰天一声悲叹,抚着心口,肝肠寸断般:“——家贫,无以为学。”
“...对诗?”
许一盏猛一拍掌:“这题我还不错,以这茶为题,青青茶水叶子漂,一口喝下好清香。”
顾长淮:“......”
这平不平仄不仄的东西,顾长淮倒宁可她再来一句“家贫无以为学”。
他回忆片刻自己家里那位官拜兵部尚书的小叔,可惜他俩一文一武,政见各异,两人少有言语,顾此声平日看他一眼都嫌多余。这就是文武之间宽逾千丈的鸿沟吗?
许一盏看出顾长淮的难堪,只得轻叹口气,道:“顾大人今日光临寒舍,愚兄却招待不周,惭愧啊惭愧。不如今日......”
她本想说“到此为止”,却想起到此为止之后还得改日登门拜访,带份礼品,又不自觉住了嘴。毕竟她实在只想窝在她不大不小的状元府里,等着每月初准时准量送来的皇粮。
顾长淮道:“许兄言重了,闲着也是闲着,听说华都贵女都对许兄风采格外向往...”
许一盏兴致缺缺地打了个呵欠:“不胜惶恐。”
顾长淮:“顾某就给许兄说一点朝堂逸闻。”
许一盏望着外边高挂正中的日头:“天色不早了......”
顾长淮:“顺便也谈一点太子殿下的事。”
许一盏终于放下了一直翘着的二郎腿:“长淮不如留下来用膳,边吃边聊罢。”
大皖朝的这些宫闱秘事,若是先帝,那还有几分不宜多谈。但如今圣上行事磊落坦荡,朝臣们多说几句也不妨事。而许一盏出身江湖,对这些事一知半解,当然会好奇一些不为人知的内幕。
太祖一生戎马,创业未半,建朝三载便憾然崩殂。
百废待兴、时局动荡之下,先帝继位,以太平为年号,放权推恩,无为而治。
他也不算昏聩无道,可是行事软弱,又生不逢时,赶上了这趟不宜太平的乱世。
期间民生虽有所好转,国库却常年亏空,商人位高,财阀掌权,出了好几个权倾朝野的权臣。偏偏先帝仁爱,加之外患重重,因此迟迟不敢根除祸害,只能忍气吞声,皇权式微,连日益猖獗的江湖草莽都敢杀进华都,甚至屠害皇室,大扫皇族脸面。
那江湖人杀进华都前,剑下已有无数亡魂,许一盏的父亲也在其中,若非如此,许一盏也不会区区六岁便拜入许轻舟的门下。
先帝郁郁而终,谥号崇德帝。
转眼新皇登基,面对着飘摇风雨、破碎山河,短短六年便以雷霆之势横扫朝堂,开武科、重将才,朝廷重现文武割据之态,皇帝也与旧权臣们正面对抗,呈拉锯之势。
旧权臣以当朝左相为主,这位老大人身为三朝元老,位极人臣,儿子女婿侄子外甥挤满朝堂,兵部尚书顾此声便是他最为器重的晚辈之一。皇帝的心腹则多为武将,例如盛宴所在的盛家,何月明所在的何家,这两家虽然私下不和,打闹不断,却都忠于皇帝,绝无二心。
而顾长淮出身顾家,乃是前朝降将的后代,恰好处于左相不稀罕、皇帝不搭理的尴尬处境。全靠以傲人品貌攀上左相贵女的顾此声一力推举,顾长淮才能以十六岁神童才子的名义跻身东宫,声名鹊起。
也因为顾长淮的身份,太子褚晚龄的立场便显得模棱两可。
他自出生就被立为储君,偏偏长大后的性格竟然温柔和煦,不仅和他执掌生杀暴跳如雷的父皇截然不同,言行之间还颇有几分崇德帝那般儒雅谦逊的意思——这才是左相等人最想要的皇帝。
皇帝显然对长大后的褚晚龄十分不满,但褚晚龄学问不错,人品更是为众臣称道。无由废储,年事已高的左相第一个就要跳出来以死进谏。连带着这次御笔亲题了新晋的武状元作为太子太傅,左相已忍不住缩在家中碎碎念,怀疑皇帝就是眼见着太子武功不好,还想把他惯得更加不好。
许一盏听得津津有味,啃着鸭腿问:“那陛下当真是这样盘算?”
顾长淮似笑非笑:“怎可擅自揣度君心?”
许一盏也随之一笑,不再多言了。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眼前美貌绝伦的顾太师,显然是想代表某一势力,从她这里讨要一份忠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