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一盏走进靖广园的那一刹那,原本围在榜眼探花身边劝架的进士们都停下了。
何月明最先望过来,身后的侍从都飞快放下挽得老高的袖子,低眉顺眼地站一排,一个赛一个的规矩。
盛宴不是傻子,也跟着往这边一看,忙也撂下桌案,冷哼着整理衣袖。
许一盏受宠若惊,摆手道:“怎么不打了?过几招啊,我也想学。”
众人皆默。
何月明清了清嗓子,拱手朝她一礼。
身后众人也随之行礼,许一盏愣了半晌,听见大家齐声道:“顾——大——人——好!”
许一盏:“......”
她回过头,迎面撞上一身正红官服的尚书大人,后者比她高出一整个头,许一盏哽了片刻,忙也后退几步,礼道:“顾大人。”
顾尚书与她对过一眼,双眉不易见地一皱,却无多话,转而向其他人道:“入座。”
他说完话,便目不斜视地走进宴中,众人乖觉地给他让路,顾尚书也不推辞,最终落座在主位上席的右侧。
兵部尚书已是正二品官,在座除了许一盏这个待定的从一品虚衔,还没人有资格踩着尚书脑袋坐上席。至于有这资格的许一盏,也觉得上席被人时刻盯着,会不好意思吃饭。
顾尚书生得眉眼舒朗,十足俊美,偏偏天生一张冷脸,不爱理人。
人都知道顾尚书是当今宰相最为器重的贤婿,若不是宰相对他视如己出,只靠顾尚书这张日日夜夜都像死了娘的丧气脸,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以刚过而立的岁数就爬至正二品。
其他人面面相觑,只有盛宴将门出身,家里和顾尚书有些交情,见状便问:“顾伯,今日还有大人要来么?”
“有。”顾尚书说,“坐着等。”
他是这么说,其他人却都不敢坐了。
比顾尚书还大的官,顾尚书敢坐,他们能敢坐?
只有许一盏看着席上佳肴,觉得眼花缭乱目不暇给,当真拉开末席的一张桌案,一屁股就想坐下去,亏得何月明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她胳膊,低声问:“许大人?”
许一盏一头雾水:“不是说坐着等?”
“您知道来的是谁?”何月明只觉啼笑皆非,解释道,“万一是顾尚书的友人,他坐了当然无事,你我坐了,以后还怎么在官场上混?”
提到她岌岌可危的皇粮,许一盏立马重视了,规规矩矩地站在何月明身边,挺拔如青松,半点也不松懈。
外头迎客的禁军一溜小跑进来,身后跟着一抹杏黄色的衣影,尾缀三两个小宦官。
褚晚龄本就是特意请命过来,连他最喜的对弈都婉言推了,一路风尘仆仆,甫一进园就望向他的目标——许一盏。
后者一身白衣胜雪,神情肃穆,站得笔直,活像检阅军容时立在第一排的小将。
过了几天,新太傅看上去还是这么精神。
“本宫来迟了,怎么连累诸位大人一齐站着?”褚晚龄解开风氅,递给一旁等候的宦官,含笑走进席中,从善如流地落座,眼神又飘到许一盏身上,笑问,“许大人,可否与本宫同坐?”
许一盏瞟了一眼他那万众瞩目的位置,眉头不着痕迹地拧了一下,但还是道:“臣从命。”
大家都没料到来者会是太子,原本见了尚书就已有几分草木皆兵的意思,见到太子,更是汗毛倒竖,坐得战战兢兢。
许一盏放眼望去,发现大家都和她差不多紧张,顿时平衡了些,连带着身边的太子殿下也稍稍可爱了几分。
“今日是诸卿的会武宴,应是本宫多有叨扰,还望诸卿莫要见怪,尽兴才好。”褚晚龄一边说着,一边侧头看向许一盏,笑眯眯道,“本宫自请参宴,只是想早些见太傅一面,如今看来,还是有些冒昧了。”
许一盏心道,何止是有些,赶紧爬开啊!
但她本就带着易容,听闻此言也不动如山,云淡风轻地向太子微微颔首:“殿下有心。”
太子和她一番寒暄,顾尚书则隔着太子看她,一张冷脸,目光却灼人。
许一盏向来都是和许轻舟那样简单易懂的人打交道,哪里对上过顾尚书这么复杂难解脉脉情深的眼神,只好端着酒杯遮脸,一杯又一杯地下肚。
而褚晚龄长袖善舞的优点,在宴席中更是体现得淋漓尽致。
原本无人敢惹他,他便主动出击,一一敬茶,笑容明媚得恍如朝阳,满眼都是肉眼可见的真诚和温柔。
大皖太子性情温和的名声早就传遍十三州,随后,进士们也都如释重负,源源不断地向他敬起酒来。
许一盏全程只听见褚晚龄四处夸赞,把在座进士都夸成大皖朝的明日英雄,英雄们热血沸腾,再不顾及礼节,一个又一个冲上来敬酒,褚晚龄则以茶代酒来者不拒,狠抓了一番众人的忠心。
正好被抢去风头的许状元一边暗自庆幸,一边忍不住想,太子可真累啊。
她的小太子,直到宴席结束,都没动几筷子菜。
许一盏看了眼自己堆积成一座小山的肉骨头,自惭形秽地低下了头。
——原来太子真的可能吃不饱饭,净喝茶去了。
褚晚龄虽然一直带着笑意和旁人闲聊,却也没有落下许一盏的动作,余光瞥见一直风卷残云的许一盏一只鸭腿已经啃了足有半刻钟,忙关怀地问:“许大人,可是这膳食不合口味?”
“怎么会!”许一盏脱口而出,又怕太子嫌弃自己不够稳重,忙轻咳几声,掩饰道,“臣的意思是,坐在殿下身边,臣眼前的鸭腿早已不单是鸭腿,而是大皖的江山社稷、霸业宏图。”
饶是褚晚龄这么会吹的也是头一次听见这逻辑,不由得怔了半晌,笑说:“许大人心怀天下,本宫敬佩。”
那边的顾尚书突然哼了一声,凉凉地望了许一盏一眼,插言道:“好个心怀天下。”
许一盏:“?”
您真的姓顾?论扫兴您该跟方沅方探花才是同出一宗吧?
褚晚龄不着痕迹地打了个圆场,回头向顾尚书敬酒去了。
许一盏莫名挨了声冷哼,一把抓起鸭腿,三下五除二地解决干净,又开始挑选其他佳肴。
盛宴紧挨她坐着,见太子没注意,才敢小声和她说:“许大人,我小妹真的好看,改日见见罢?”
“......”许一盏下意识找了一下何月明,却发现何月明被一群人缠着敬酒,自顾不暇,哪有可能赶过来跟盛宴斗殴,“呃,但何探花不是说令妹还未出世...”
盛宴目光灼灼:“远房有个适龄堂妹。”
许一盏叫苦不迭,眼神又频频扫向褚晚龄,偏偏她的太子殿下也正忙着和顾尚书对话,许一盏只好道:“其实...本人......”她看了看褚晚龄,又补充,“目前只想报效家国。”
盛宴感动得涕泗横流,和她撞了一记酒杯,更诚恳地道:“那太好了,我堂妹最中意您这样的大人物!”
许一盏痛快地喝了一杯,坚决反驳:“...但暂时真的没有婚配的想法。”
盛宴也十分痛快地喝完整杯:“就见一面、只一面,不喜欢也不怪你。”
“何必偏偏是我呢?何大人年纪更轻,又出身名门......”
盛宴打断她的话:“他长得娘们唧唧的。”
真女人许一盏:“......”
何月明正值少年,确实身量未成,但也比她要高要壮。至于长相,即便她易容成了许轻舟的模样,许轻舟当年也是方圆十里出了名的小白脸——可见盛宴的审美确实是看人下菜。
盛宴听出她沉默的反驳,解释道:“你不一样,你能拉五石弓。”
许一盏:“.........”
许轻舟能拉七石,还不照样搁刑场上一刀砍没了。
褚晚龄听见他们对话,也凑过来谈笑,半伏着身子和盛宴道:“盛公子在和许大人聊什么呢?”
“没聊什么,”盛宴连忙赔笑,“随便说些而已——那许大人,咱可约好了,后日午时凤回楼。”
褚晚龄便侧过脸,好奇地看向许一盏。
许一盏被他望得心里一突,他俩离得太近,她甚至能看见太子殿下白瓷似的脸上,微微颤动的细小的绒毛。
对方不愧为太子,自出生便吃顶好的皇粮,长得不可谓不精致。单是那双清澈见底的杏眸,笑起来时弯成一弦月牙,好看得一塌糊涂。
许一盏咽了口唾沫,暗骂方才那杯酒喝得上头。
褚晚龄向她歪了歪头,问:“许大人饮酒了?”
他把许一盏叫来自己身边,本就是想替许一盏挡一挡酒,骗一点许一盏的忠心,没想到这么严防死守,只不过漏下了一个盛宴,许一盏却是个一杯倒。
许一盏倒也不算一杯倒,这会儿却多少有些浮想联翩,褚晚龄那张脸在她眼前晃来晃去,许一盏特别想吟诗一首。
第一句就写,如花似玉东宫郎。
“——许大人?”
许一盏定了定神,笑道:“让殿下担心了,臣无事。”
“本宫这便令人准备醒酒汤,”褚晚龄忧心忡忡地看她一眼,不无关怀地叹道,“大人不胜酒力,怎也不告诉本宫一声?早知如此,本宫就替大人多挡几杯了。”
许一盏连忙摇头:“不敢不敢,殿下辛苦。”
“喝茶罢了,谈不上辛苦。”
许一盏惋惜地说:“可您都没啃上鸭腿。”
褚晚龄:“?”
许一盏:“平均算下来该一人一只,臣啃了俩。”
褚晚龄:“......”
他忍俊不禁地回道:“多谢许大人关心,回宫后,本宫会着人补上这只鸭腿的。”
许一盏这才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又分神打量褚晚龄秀挺的鼻梁和泛红的唇去了。
再过半个时辰,宴上酒酣,满堂进士醉了大半,褚晚龄叫来侍人,将他称赞不已的英雄们一一护送回府。顾尚书指了指同样醉得迷迷糊糊的许一盏,褚晚龄沉吟片刻,召了最亲近的宦官过来嘱咐二三。
宦官领命而去,也去下席叫上阿喜,一齐把许一盏扶上车舆。
褚晚龄耐心细致地擦干净手,起身离席时还不忘换了身干净衣裳。
等宦官送完许一盏回来,凑近他耳畔,低声道:“殿下,方才有人看见许大人身材清瘦,正有谣传许大人的武状元名不副实......咱们要不要压下去?”
褚晚龄眉峰微挑,一面向他所乘的轿辇走去,一面反问:“你叮嘱下人准备醒酒汤了吗?”
宦官道:“已经吩咐下去了,立刻送去状元府。”
“盛公子的邀请呢?”
“也提醒过了。”
褚晚龄轻轻点首,撩开帘帐,漫不经心地道:“——不压。让他们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