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云鹤并没有因那火光和枪声而惊扰,仍然默默地坐在那里,不停地吸着雪茄。火光燃红了绿岛的上空,在时紧时松的枪声中,依稀听到了杂乱的叫喊声。杜云鹤并不同情关押在那里的犯人,因此对于监狱发生的事变,表现得无动于衷。
蓦然间,杜云鹤好象听到耳边响起了呻吟声,不禁侧起耳朵细听。他很快就判断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个身受重伤的人。于是,杜云鹤本能地站了起来,向发出呻吟的地方摸索着走去。不一会儿,他就找到了那个在痛苦中挣扎的人。
“先生,”受伤的人睁大眼睛瞅着杜云鹤,说,“请你……给我一点儿水喝。我……”
杜云鹤在陆战队受训的时候,学习过战地抢救伤员。因此,他下意识地背起那个人,向自己的酒店跑去。直到他把那个人放倒在长方桌子上,才看清那人身穿着囚衣。尽管如此,他还是采取了应急措施,敷住了那人还在流血的伤口。而且,根据伤口的位置和程度,杜云鹤料定那人弥留的时间不会有多久了。
“先生,给我一杯啤酒吧!”
杜云鹤没有拒绝那人的要求,却为他这般年轻就要结束生命而婉惜。那个青年人喝下啤酒之后,多少有了一点精神。他企图挣扎着坐起来,却没有能够支撑起身体,反而引得伤口剧烈地疼痛起来。
“啊,老先生,我伤的很重。也许……活不了多久啦!”
“是的,我不想欺骗你。假如你不越狱,大概不会落得这样一个后果。趁着你还能说话的时候,赶紧给家人留几句话吧!”
“老先生,你……你真够坦率的。我是一个孤儿,生死无牵挂。不过,你明知道我是犯人,为什么……还要救我呢?”
“这是多余的问话,我无须回答。”
“我……真的会很快死去吗?”
“听天由命吧!”
青年犯人闭上了嘴。也许面对死亡使他感到了恐惧,抑或是伤口的疼痛令他无法开口。只见他蹙起了眉峰,紧咬着牙关,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尽管杜云鹤是军人出身,但是对于即将死亡的人,仍然有些目不忍睹。忽然间,青年犯人又是一阵痛苦的呻吟,他紧紧地用手按住伤口,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
“老先生,你……你能为我办一件事吗?”
“尽力而为吧!”
“我看的出来,你是一位好人,很善良。所以……我才请你帮忙。哦,伤口好疼啊,那些该死的警察!”
杜云鹤默默地给青年犯人斟了半杯白酒,让他喝下去。白酒下肚,青年犯人的疼痛顿时减轻了。他感激地望着杜云鹤,勉强地笑了笑。
“老先生,给我一张纸,还有……笔!”
杜云鹤以为青年犯人要留下什么遗言,便将纸和笔交给了他。青年犯人在杜云鹤的帮助下,好歹支撑起身体,却在纸上画了一张缭草的地形图。
“老先生,我死之后,请你将这张图……送到台北华西街香妃酒家,一定要……亲手交给那里的‘妈妈桑’。她……会给你很多报酬的。你听,外面是什么声音?”
杜云鹤听得很清楚,那是人的脚步声。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除了追捕青年犯人的警察,又会是谁呢?
“警察!”
青年犯人大叫一声,嘴里猛然喷出一口血水,便一头从桌面栽倒在地上,气绝身亡了。杜云鹤忙拾起掉在地上的地形图,来不及细看,便塞进了衣袋。这时候,店门砰然被推开了,几名警察闯了进来。
“他已经死了,”杜云鹤淡淡地说道,“请你们把他抬出去吧!”
其中一名警察瞅了瞅青年犯人的尸体,颇为挖苦地说道:“杜老板,你很‘人道’嘛,竟然给他包扎了伤口!”
杜云鹤冷冷地说:“请你说话客气一些。”
“客气?”那名警察带着火气说,“他放火烧了监狱,又越狱潜逃,是个十恶不赦的家伙,你为什么还要帮他?”
杜云鹤不屑一顾地说:“那只怪你们看管不严,怨不得别人。漫说他烧了你们的监狱,就是烧了总统府,也与我不相干。”
那名警察闻听不禁恼火起来,大声嚷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诅咒总统府。不给你一点厉害,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说着,那名警察竟然举起了警棍。杜云鹤二话不说,猛地操起一把椅子,反而把那名警察吓了一跳。就在这时候,监狱长周朔走了进来。他一见眼前的阵势,忙斥退了那名警察,随后又冲杜云鹤笑了笑。
“云鹤兄,”周朔说道,“何以与警察兵戎相见?”
杜云鹤这才放下椅子,说:“你的这位弟兄,实在逼人太甚。跑了犯人,倒派上我的不是,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那名警察原本不知道杜云鹤与周朔的关系,此时一见这种情景,先自软了下来,陪着笑脸说:“杜先生,兄弟不知深浅,一时冒犯了你,请别见怪。”
周朔顺势说道:“不必说陪礼的话啦,快把死尸抬回去吧!”
几名警察闻听,忙七手八脚地抬起那具尸体,走出了小酒店。
“云鹤兄,”周朔坐下来点燃一支烟,说,“今天是嫂夫人的忌日,我本应该到墓前祭奠,却因监狱闹出几桩事,绊住了脚。眼下又是一把大火,我这个监狱长,迟早是干不成啦!”
杜云鹤也坐了下来,不以为然地说:“若依我的意思,早该辞去那个刁职,干什么也比管犯人强。”
“话是那么说,却也有管犯人的好处。”周朔说着从衣袋里掏出那枚蓝宝石戒指,“云鹤兄,你看这是什么?”
杜云鹤一下子愣住了。他一把从周朔手中夺过戒指,两只手不由得颤抖起来。这枚戒指,是杜云鹤送给茹慕兰的定情信物,当初还是周朔帮他挑选的。此时一看到这枚戒指,十五年前的血案,又猛然浮现在杜云鹤的面前。
“周朔兄”杜云鹤急不可耐地问道,“这枚戒指,怎么会落到你的手里?”
周朔说道:“长话短说吧!十几年前,人称“五雷黑煞”的□□幽灵常玉堂,将这枚戒指送给了名叫死猪仔的在押犯人。今日被我撞见,硬从死猪仔的手里要了过来。”
“死猪仔?”杜云鹤的眼睛一亮,“快,快带我去见他!”
周朔说:“由于□□上新成立的帮会“天道盟”,企图在绿岛组织犯人暴动,被死猪仔及时告发。我已经通过司法当局,将死猪仔移交给刑警局了。”
杜云鹤不禁顿足说道:“周朔兄,你我同在一岛,为什么不先让我见到死猪仔,再把他送走呢?”
周朔叹了一口气,说:“我何曾不想让你先见他一面?但暴动迫在眉睫,我怎敢稍有迟缓。好在不是送死猪仔上断头台,你可以去台北找他嘛!”
“谈何容易?”杜云鹤的眼光黯淡下来,说,“刑警局不是好缠的衙门,怎会轻易让我见死猪仔?”
周朔慢慢地吸了几口烟,说:“刑警局有我一位好友,名叫顾文凯,是专门负责缉私的官员。请他设法帮忙,就不难见到死猪仔。况且,谋杀嫂夫人的血案,曾轰动台湾各界,人们至今记忆犹新。如今发现了新的线索,刑警局定然不会置若惘闻。云鹤兄,若想侦悉此案,还须依靠他们啊!”
杜云鹤说道:“自茹慕兰被害之日起,我就把希望寄托在警方身上。可十五年过去了,非但没有抓住凶手,连女儿的踪影也没有找到。今日重见蓝宝石戒指,可见茹慕兰的冤魂不散。周朔兄,我不能再沉默了,必须马上动身去台北。”
“好吧,”周朔说,“我派警艇送你去。不过,你千万要沉住气,凡事不能操之过急。“五雷黑煞”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同他打交道,必须“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容不得半点大意。再说,是不是常玉堂杀害的嫂夫人,尚且不能断定,所以更不能盲目行动。”
杜云鹤说:“你放心吧,我会小心从事的。另外,请你告诉我,死去的那个青年犯人,叫什么名字?”
周朔说:“他叫秦三海,绰号“白狼”。由于死猪仔不肯参加暴动,他就以武力相逼,这才引得死猪仔告发了“天道盟”的秘密计划。秦三海料知事情已败露,便骗开牢门,打昏狱警,放火烧了监狱库房。他的死,完全是咎由自取。云鹤兄,你问他做什么?”
杜云鹤淡淡一笑,说,“他临死的时候,要求我替他去台北华西街香妃酒家,看望一下“妈妈桑”。我见他可怜,就答应了。”
“云鹤兄,”周朔说道,“你离开台北多年,不知道那里的变化。华西街已成为色情二字的代名词,名列台北‘四大黑街’之首,到处是‘人肉磨坊’。香妃酒家,就是其中的一个。他们与□□组织皆有联系,而且性病十分猖蹶,你可要当心啊!”
杜云鹤心中自有主意,却不肯讲出来,空惹周朔为他着一顿急。周朔见杜云鹤不言不语,不知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又不好问,只得作罢。
“云鹤兄”,周朔说道,“临行之前,我陪你去嫂夫人墓前告个别吧!”
杜云鹤点了点头,便同周朔一起走出酒店,在迷朦的月色之中,向茹慕兰的坟墓走去。此时,不知哪家的少年还没有入睡,录音机里正播放着《绿岛小夜曲》,听来令人感到是那样的凄凉与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