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前 第17章 重逢

京郊的一处偏院。

院子不大，进门的左右手边分别栽了一棵雪松，松树下还简单地陈列着木桌椅。院内只有两间屋子，一间屋外头还挂了几把剑。

冬天的风仍是萧瑟却有力道，近几日没有下雨雪，风吹起来干冷刺骨。换做寻常人家，此时都已经想办法劈柴生火取暖了。

秦为止和十二皇子却像不知道冷一般，在小院空地上比试剑法。

此时的秦为止，卸掉了通过易容术化出的横波的妆容，也不必再特意捏着嗓子说话，俨然是另一个人了。

十二皇子倒是更习惯于她原先的这副容貌，少了不必要的妩媚，却多出了娇俏与英气。

十二皇子的剑法，是众人不知的高深。年少时母亲失宠，无人问津的谧宓宫，为他暗自读书习武提供了最天然的遮蔽。一进一退，一攻一守，利刃在他手心手背处上下翻飞，令人眼花缭乱，看不清他招式的定数在哪里。

秦为止也不遑多让。她不仅常年真刀真枪地习武，还有过刺杀的经验。动起手来，招式的凌厉和诡谲却是旁人不能比的。她出手极快，却避开他要害。

脱手的短剑划出长长一道弧线，扎进小院的空地上，寒冷的日光照在剑身上，也多出一股肃杀之气。

“我赢了，”秦为止扬着头，露出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

“多年没比试了，长进很大。”十二皇子甘拜下风，俯身拾起地上的短剑。

“那是自然，”秦为止纵身跃上雪松的一株枝桠，就地坐下来，摇晃着双腿，得意洋洋地开口道：“这上京城内，鲜有人是我的对手。若是练不成这身本事，我怎敢去复仇？”

“为止，”十二皇子语气一沉：“现在太子正满上京城地追捕你，你知道你捅了多大的娄子吗？”

“这怎么叫捅娄子？”秦为止满不在乎地撇撇嘴：“我这是替我爹报仇！”

“刺杀户部尚书，然后呢？”十二皇子靠近雪松，身上的玉佩叮咚作响，他质问她：“害你爹的人不止户部尚书一个，你杀了户部尚书，现在就已经过上亡命天涯的日子了。至于其他人，你就这样放过他们吗？”

秦为止闻言，干脆双手抱头，惬意地躺倒在枝桠上：“我只是丧失了横波这个身份，后面有的是其他办法，捏造一个身份继续刺杀。”

“你还打算故伎重施？”十二皇子气急：“如果若没有那位温姑娘的帮忙……”

“若不是她，我还不会被迷晕带走呢。”秦为止懒洋洋地打断他：“但凡我进了另外的宫殿，都能顺利逃脱。”

“若你进了那赵紫仪在的偏殿，她大呼小叫起来……”

“她大呼小叫起来，我就杀了她。她爹和那苏尚书眉来眼去，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秦为止不慌不忙地回答。

十二皇子皱起眉头：“这次户部尚书出事，宫里的侍卫对所有出口严防死守。若不是你扮作温姑娘……”

“好啦，”秦为止伸手摸了摸十二皇子的头：“我下次小心一点。话说，温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她为什么会帮我呢？”

十二皇子有一瞬间的愣怔。

那晚他将为止托付给温维浔，在和温维浔分别之后还曾责备自己，万一这位姑娘不可靠、或者出了什么意外，为止该怎么办？

谁知提心吊胆地过了一晚后，秦为止托人带信，说一切安好。

他冥思苦想，也没有想出来温维浔愿意出手相助的原因。

十二皇子试探地问秦为止：“会不会，她和我们其实是旧相识？或者，和我们哪位故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倒是觉得，她可能和户部尚书、或者说太子，多少也有些仇恨。”秦为止冥思苦想，回答道：“不然她干嘛费这么大力气偷偷把我送出宫，只为了找个安全的地方，劝说我不要一意孤行、葬送性命？”

“她劝你不要一意孤行？”十二皇子有些诧异。

“是啊，”秦为止点点头，脸上露出羞赧的粉红色：“她说我这样拿自己的命，鲁莽换掉那些该死的人的命，不值得。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

秦为止从枝桠上坐起身，又低下头不敢看十二皇子：“綦哥哥，我是不是……给你带来了很多困扰？”

“这是什么话？”十二皇子扬起眉头看她。

和这位温姑娘聊过几句，还学会自我反省了？

“温姑娘说，我这样冲动，叫你没法善后和承担后果……”秦为止声音都变得低了很多。

“也对，也不对。”十二皇子罕见地笑了笑：“你若是出了意外，对我而言的确是打击。至于善后，我也是心甘情愿为你

——但我仍是希望，你能像温姑娘说的那样，三思而后行。”

秦为止长叹一口气，觉得自己像是从光明走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狭小又黑暗的长巷子里，不知道前路漫长，去往何方。

她伸手摘了两片雪松叶子，又躺倒在枝桠上，拿叶子遮住了双眼，企图用片刻对光线的迟钝，来麻木自己恍惚的心境。

“三思而后行……”她喃喃道，可是这个问题对她来说太复杂，她一时想不明白，脑子就顺势又转了个方向：“这么好的姑娘，怎么瞎了眼呢？”

“嗯？”十二皇子看着她愁煞了的表情，莞尔一笑。

“我俩非亲非故，她出手相助，还劝我珍惜性命。不管怎么说，都是有恩于我，但是为什么要住在苏府，和那对没良心的父子搅和在一起呢？”秦为止嘟着嘴巴，语气气馁：“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十二皇子伸手扯掉秦为止眼睛上的两片树叶，问她：“你当真觉得，苏尚书不是个好人？”

秦为止无言地瞪他一眼。

她父亲徐一诺，当年本是军营中一个小马倌，家境贫寒，在上京城无依无靠，却有幸得到温大将军的赏识与栽培，一路从小马倌做到军队副将。

那时军营中年轻有为者众多，父亲年纪不轻，温将军却仍愿意给他机会历练。从小，父亲就对她说，温将军知遇之恩，此生难报。后来军队遭整改流放，全家被户部查抄，十二皇子暗中救她出来，为了自保，她改随母姓，才有了今日存活于世的机会。

她韬光养晦练武多年，就是为了重新回到上京城复仇。她千挑万选，选择了寻味坊这条路，先除掉压榨百姓、侵吞油水的户部尚书，下一步就是曾构陷温将军并害他自戕的礼部尚书、收缴军队、断人生路的兵部尚书、和从中得利承袭皇权的太子。十二皇子今日竟然堂而皇之地站在这里，这样问她？

想到这里，她一时气急，从雪松上跳了下来，拍拍衣上的尘土，头也不回地道：“你自去做你金尊玉贵的十二皇子吧，我们平民的心情，你永远不会懂的。”

十二皇子拉住她的胳膊：“为止，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秦为止闭了闭眼，讥讽道：“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你有你的难处，我不强求。以后我做什么事都与你无关，我们各自保重。”

她用力挣脱，却没挣破。她忍无可忍地开口：“松手。否则我动手了。”

“不松手。”十二皇子态度坚决：“温姑娘之前还叮嘱你三思，今日也冷静一点，听我把话说完，好吗？我不是为他开脱，只是在考虑一种可能性。”

“他是个好人的可能性？”秦为止语气不善。

“你听我细说，”十二皇子安抚地答道：“那年父皇派我去长洲城治水，苏尚书与我同去，我们相处过近半年，他是一个克己奉公、爱民恤物的好官，他身体不好，但吃住都在离堤坝不远的果棚里，湿寒病发作、无法走路时，也要拄着拐杖去现场看看。”

秦为止转过头来，神色微微动容，嘴上却不饶人：“然后呢？即使他深受百姓爱戴，就可以因此洗脱他害死温将军的罪名了吗？纵使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难道他的一生中就没有做过一件好事吗？但是我们能因为他做的那件好事，就说他不是坏人了吗？”

十二皇子拉着她坐在雪松树下的木凳上，心平气和地继续说道：“当地把我俩的功劳记述得神乎其神，奏折一封封地往上京城寄，父皇自然是寝食难安。”

说到这里，他也忍不住语气嘲讽：“父皇向来担心臣子勾结，我与他先君臣、后父子，百姓的安危在他眼里是没有皇权重要的。于是他一封接一封的圣旨，问我们打算何时启程回京。”

秦为止那时早已逃离上京城，对这些事情一概不知，听到这里，她急急问道：“那你们回去了吗？”

“我回去了。”十二皇子平静答道：“苏尚书收到最后一封言辞锋利的奏折的当晚，对我说，北方胡羌族屡屡犯事，大战一触即发，而我们俩在这南方边境之地深受百姓拥戴，若不回去一个稳定父皇的心思，只怕朝局更加动荡，恐父皇重蹈覆辙……”

“重蹈覆辙……”秦为止仔细品味了这几个字。

“听到这几个字的时候，我的脊背都是发冷的，”十二皇子回忆道：“我身为皇子，若守在边境继续收买人心，恐怕三哥夜里觉都睡不安稳，所以苏尚书建议我连夜回京，稳住朝纲，他却继续守在长洲城，直到治水大功告成。”

秦为止仍在字斟句酌：“我这么迟钝的人，都能感到不对劲。你当时没仔细问问？”

“形势紧急，他也不愿细说。”十二皇子摇摇头：“苏尚书是如此以大局为重、谨小慎微的人，依我看，温大将军之事或许另有隐情。再者，父皇最厌恶朝臣‘勾结’，你想想看……”

“我知道了！”秦为止脑中闪过一道光，童年的回忆雷霆般劈向她，让她冷汗直流：“我小时候父亲常说，温将军和苏尚书、还有一个什么少卿交好，是不是因为皇上忌惮，才设法假借苏尚书之手……”

十二皇子点头：“苏尚书是谋定而后动的性子。温将军本就是自戕，或许是因为，温将军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没等来苏尚书为他带来的转机？也或许，温将军看出这是个死局，只能自戕破局。”

秦为止瘫坐在原地：“如果事实果真如此，你父皇……好狠的心……”

十二皇子也语气低沉：“从他几乎废黜我母亲开始，我就知道他性情凉薄了。但那时我还没想到，他可以为皇位谋算至此……”

秦为止感到后怕，双眼也失了神：“我差一点……我那晚差一点就要对苏尚书动手了。”

十二皇子心疼地看着她恍惚自责的模样，轻抚上她瘦削的脸，一字一句地问她：“你想不想要一个，能让你安稳度日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