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两只云雀在灰色的檐角上叽喳,今晨天儿有些寒凉,草叶上落上了一层白霜。
几个小婢女在院子里清扫着杂草枯叶,一边低声议论着一早听到的消息。
“昨夜二娘院子里打死了两个婢子,听说是将二娘最喜欢的那件云锦衣裳洗破了。听说被拖走的时候可惨了,腿都烂掉了,满地都是血。”
旁边檐下修剪着腊梅枝的老媪一边将剪下来的枝叶堆积一旁,一边回头搭话道:“那一件衣裳就够咱们几条命了,那两个也是运气不好,怎么就这样不小心。”
哪个院子一年到头不死几个婢女,谁又会在意呢。
小婢女搓着冰凉的手,脸上挂着庆幸的笑:“还是咱们运气好,主人从来不打杀婢子。”
主人宽容,院子里也没有不听话手脚笨拙的下人。这么好的地儿大家都怕做错事被送走。到时候要是掉去了别的院子,可就不见得再有如今的境遇了。
哪家当奴婢的不挨打,也就她们主人温和宽容,就像观里供着的神女娘娘一样好。
几人正说着话,就看到正对着她们的窗户从里面被人推开,露出了敛秋的脸。
说话的婢女赶紧住嘴退开几步,背开了身影,拉着伙伴各忙各的去了。主人一向不喜欢人在背后嚼舌根,也不知道敛秋姐姐方才听到了没有。
“今儿庄子上又送来了一批好茶叶,主人可要奴去煮些来?”
敛秋将窗户支好,走过书案边继续替主人磨墨。放才那几个婢子的话都尽数叫主人听到了,大早上的平白搅合了主人的心情。
“暂且不必了,回头你去叮嘱了外头的婢子,别的院子里的事遮好耳朵,莫要乱传。”
有时候少知道一些才能活得久些,二姊姊院里的人她管不到,只能顾好自己院子里的。
敛秋赶紧恭声应是。
姜婼才刚将信纸上的问候起了个头,落笔的时候有些踌躇。殿下处境危险,人尽皆知,只怕外翁外婆会担心。
但是这事他们终归是要知道的,与其在旁人那知道以为她受了欺负,还不如自己先去信安抚。
纠结半天,她还是落笔了。
墨迹在麻纸上留下一行隽秀的字句,笔锋内敛看着却有种安宁感。
这桩婚事她是自愿的,为了说服外翁外婆安心,她又在最后特意加了句:
“请二老成全,六年前婼娘曾为殿下所救,爱慕殿下多年,如今终归是得偿所愿。”
这样,他们该放心了吧?
信写好,姜婼总算松了口气,叫了念夏来将信封上然后叫人尽快送去驿站。
敛秋也出去,将院子里的做仆婢都敲打了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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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来了客人拜访姜峙文,倒是没惊动旁人,几人在正院喝着茶。
书房里挂着奢贵的山河图,外面园中水榭回廊十步一景,迎路走来曲水流觞皆成景色。墙上的题字,却处处透露着野心。
下奴皆被谴下去了,整个书房里只留下了心腹。
姜氏曾经辉煌又没落了这么多年,姜峙文哪里坐得住,他早就想好时机要在陛下面前立功,将姜氏拉回从前的繁华。
如今这不是最好的机会吗,他前几日就往上京去了折子,对陛下表达了一腔忠义之情。若是陛下要叫他杀了宣王,他定会毫不犹豫就动手。
“昨日之事,实在蹊跷。”谢二郎与兄长坐在对面,他有些犹豫,还是咬了咬牙道,“到底是我喝了些酒冒失了,贸然相救毁了二娘清誉,若是伯父愿意,小侄就回去奏明家父择日前来提亲。”
谢二郎如今也不过是年十七,脸上还有几分少年的毛躁之气,倒是不及旁侧兄长稳重端庄。
姜峙文心里觉得可惜,目光就放在了旁侧坐在轮椅上,垂着眉眼喝茶的温润青年身上。
魏兴谢氏世子,谢舟君。当年那可是叫整个魏兴都增色几分的少年郎啊,又是当今皇后的堂侄儿,不光容色出众那才气也是叫当朝大儒也是赞叹过了。
只可惜啊,造化弄人。
姜峙文叹息了一声,道:“昨儿二娘也与我说了,这事却有蹊跷,就是不知目的为何。”
谢二郎犹豫着道:“想来是为了宣王赐婚之事,有人想叫谢家也与姜家上一条船。又或者是想叫谢家与宣王扯上联系,这背后目的倒是不好猜。”
世家里消息灵通的,早就知道姜世子将这婚事推到姜六娘头上的消息。
因为长幼有序,不好坏了规矩,所以姜家只说二娘已经定了亲事。
这定亲的话倒也不假,毕竟这赐婚圣旨下来前,谢家是写了求娶二娘的帖子,只是姜峙文回帖还没送到,这婚事就下来了罢了。
谢家主还是要面子的,亲口说的话也不好就这样推翻,就想着叫儿子来上庸一趟瞧瞧情况,再和姜世子言明状况,这婚事不成对两家都好。
到了如今,姜峙文还想不到这层就蠢了,但是月娘若是错过了这亲事日后还能有什么好的选择?这谢二郎虽不是多天纵奇才,却也是少年俊才。他为人父,只是希望月娘日后能一世安稳罢了。
他有些局促坐正了身子,手上还捏着茶盏反复摩挲,碧色的茶汤在他眼底轻荡开。
那老迈的神色有些疲累了,却还是努力替月娘拉拢住这桩婚事,他知道谢家因为宣王的事已经有了避讳之心,就想着办法劝说:“这婚事尚且不一定成呢,每天刺杀宣王的刺客那样多,谁知道这最后会是什么结果?”
这话倒是将人点醒了一般,想杀宣王的人这样多,若是人遇刺死了,这姜家就不必掺和这些事中,也可与谢家结亲等太子登基后也能勉强算上一个从龙之功。
“贤侄放心,姜谢两家婚事照常,你父那边,我一定给他一个满意的交代。”姜峙文的脸上此刻苍劲阴沉,“那背后之人无论图谋什么,都必然不会成!”
这话里虽未明说,但是意思已经透露很彻底了。若是成了,对两家都是极好的。
但是,谁都没有挑明。
谢二郎也是松了口气,应下了。
“既然姜伯父都这般说了,小侄自然是相信的。”谢舟君眉目温润,展颜,“有什么需要,尽可以说来。”
因为谢世子一直以来表现的太过温润良善,姜峙文竟一时分不清他究竟是否听懂了他话里方才的意思,还是只是表面良善。
但是不管怎么样,这事也算是定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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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阔的碎石小道上,一个玄衣侍卫揣着一封信笺匆匆走过。
这别苑窗外望去,风景煞是好看。可见一条石栈路铺像后山深处,视线开阔,山腰上长着成片的松柏,满目绿色霎是养眼。
窗前摆着的花梨木长桌上,狼毫笔搁砚台摆放整齐,正中有一张小笺,上面有两个隽秀锋芒暗藏的字“姜”、“谢”。不知是有意无意,一道朱砂色的墨印贯穿其间,像是有一柄剑将这两字竖着劈开,留下一行血迹。
窗外阳光正好,照进来时候落在桌子,留下斑驳的树影。
雪灰色衣袍立在窗边,修长的指节轻轻敲击着窗棂,视线飘远不知是在等着什么。
“主公,这是拦下来的信。”驺吾从外面阔步进来,问安后将信呈上。
“昨日的事,如何了?”修长的指节拿过信,慢条斯理的打量着信封外的漆印和其他标记。
“姜谢两家,准备通婚联手了,只是通婚还不知是否能成。”驺吾犹豫着道,“他们,似乎想要除掉主公。”
任姜峙文绞尽脑汁猜死了也想不到,主公根本没有旁的目的,只是为了有趣。只是想看两家被迫扯到一起,沆瀣一气两相联手走向绝路,或者反目成仇两厢撕咬,都格外有意思。
只需要一小步,就能看这样的戏,何乐而不为呢?
“甚好。”殷无声点着头像是没听到后半句一样,唇角扬起一道弧度,“世家不都是顾念长幼有序么,叫姜二娘先嫁去了,后面婼娘的婚事就不会显得那样仓促。”
像是临时被推出来替嫡姐挡什么似的,也难为她不觉得委屈,真是活得没心没肺的。
驺吾明白了主公的意思,只要主公想,这婚事就一定会成。
话才说到了一半,主公终于将那信展开了。
接着,气氛骤然冰冷下来。窗外的山风此时格外冰凉,像是带着阵阵阴寒之气,要渗透人的骨髓一般。
驺吾不知所以,悄悄抬眸望去,就见主公漆眸沉沉,唇角笑意冰凉。
“啊,好得很呢。”修长的手慢条斯理将信笺折好,又放进信封里封存好,递给了驺吾,“用火漆漆好,送回驿站吧。”
驺吾有些犹疑着接过信笺,应了是便恭敬退下了。
主公的东西,没让他看他自然是不敢翻看的。
窗前,雪灰色宽袍静静伫立,视线飘向那片广阔的青绿色。
山风将他衣袂扬起,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掩在宽袖下,收紧细细摩挲着食指上的白玉扳指。
好一个,爱慕多年。
可惜呐……
她终究是等错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