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格阮嫲,”拉雅环抱双手,瞪着赶车的老太婆道,“你是谁?这是我们的车,下去!”
格阮嫲虽然手指和脚长得奇怪,但她有一张慈眉善目,面色红润的脸,是正常老人的长相,而眼前这个赶驴车的丑陋阿婆,头发火红,鼻孔很大,鼻子弯弯曲曲的,很尖。
“我才是格阮嫲,去草原接你那个是假的。”
“我不信,你长得比她还吓人!”
“居然被你发现了,”老太婆讪讪地笑,“丹穹拉雅真聪明,我真名叫赛蜀,虽然长得丑,但我是个好心人呐,接生婆长得好看,她们却会吃小孩,所以才帮女人接生,那些生下的婴儿……”
“你胡说八道!”拉雅大声打断她的话,大半夜的,睡意一下子被吓没了。
“放羊的阿奶说,格阮嫲是阿爸委托来接我去拜师妇的使者!”
“然后在半道吃掉你,正顺了接生婆的意。”
“不可能,”拉雅坚持己见,“如果格阮嫲会吃小孩,阿爸不会让我跟她走的!”
“你看起来不太讨人喜欢,我想这就是你阿爸为什么要送走你,你是个不听话的坏孩子,他不在意你的死活。人族的父亲对孩子没什么深厚的感情,我见得多啦。”
赛蜀的话一下子击中拉雅的内心,阿爸确实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阿爸,所以阿爸抛弃她?那么一切貌似都说得通了。
老太婆沉默赶车,小驴车往前行驶,山路黑黝黝的,拉雅手心全是汗,心脏扑扑跳,要跳出来似的,她哭兮着脸,把头深深埋进阿妈织的披巾里。
“哭什么呀?”
“我没哭!”
她才不害怕呢!
“你要找的师妇是不是叫郑思君?”
“你怎么知道?”
“我见过她,她跟我说她有一个徒儿叫……丹穹拉雅?”
虽然没见过郑思君,但听到别人提师妇的大名,拉雅倍感安心,她转哭为笑,“我就是丹穹拉雅!我就是丹穹拉雅!”
“这就对啦,你好好听话,我带你去找郑思君。”
小驴车吭吭哧哧,在一家客栈门口停下。
“我们先歇息一晚。”赛蜀说。
拉雅跳下车,环看四周树林茂密的深山,可能是半夜的原因,客栈门口很冷清,别说人了,一根毛都没有,连牌匾都没有。
这是一家无名客栈。
大门打开,“来啦!”一老太婆步伐蹒跚从里面走出,像狗一样围着拉雅打转,热情得像是知道她会来。
“你认识我?”拉雅撅起下巴问。
“不认识。”老太婆摇头,她的声音很尖细。
不认识还围着我看。
“离我远点!”拉雅气汹汹道。
赛蜀系好拴驴的绳,过来跟拉雅介绍,“她是我二妹,狸力。”
尖嘴猴腮,鼻头发黑,长得确实像狐狸。
她们进到客栈里面,拉雅像没见过世面似的,张大嘴巴吃惊地看着,里面很宽敞,中央放着一口大锅,锅下燃着柴火,那锅比拉雅还高,旁边架着梯子,一个胖得像药罐的秃头阿婆站在梯子顶部,手里握着一把巨大的勺,对着锅里沸腾的热汤一顿搅。
“那位是我三妹,灌灌。”
拉雅对丑陋阿婆的名字不感兴趣,环视这家冷寂的无名客栈,客人似乎只有这三个老太婆?
两个字:奇怪。
拉雅虽然没出过远门,但放羊阿奶跟她说过许多,比如人族的客栈是供旅客暂住的地方,很多人会路过那儿,你可以在里面吃饭,也可以在里面睡觉。
展望这家客栈,空荡荡的大堂,只放了一张长桌跟几把长凳,长桌上放着一个竹篮,里面装着一堆枯黄的树叶,叶子会动,好奇的拉雅伸手去戳,一只白色大肉虫钻了出来。
“啊呀呀!”
她最讨厌虫子了,一把掀翻竹篮,蠕动的肉虫撒在地面密密麻麻,拉雅看了毛骨悚然,恶心得她不屑上脚踩死。
“别乱搞!”狸力吃力地跑过来,哀怨地看她一眼,俯身把肉虫一条条捡回篮子里。
“咦呦——真恶心!”拉雅皱紧了眉头。
“我也觉得,”梯子上的灌灌哭诉道,“吃了几个月虫子,终于可以改善伙食了呜呜!”她渴望的目光落在拉雅身上,令拉雅浑身不适。
“再用那种目光盯着我,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拉雅凶狠道。
“别废话,干你的活!”赛蜀呵斥灌灌,接着又笑眯眯对拉雅说,“别往心里去,她年纪大啦,一天神神叨叨的。”
拉雅哼的一声,自个沿着楼梯,玩乐似的一阶一阶跳到客栈的二楼,她抓着二楼的护栏,看下头认真干活的老太婆们:赛蜀往锅下加柴火。灌灌熬汤,尝味道。狸力捡虫子,择树叶子。
奇怪奇怪奇怪,直觉告诉拉雅,这家客栈很奇怪,但她想不出哪里不对劲。
二楼有很多客房,拉雅随意打开一间,空的。再打开一间,空的。第三间,还是空的。
她接连开了十间,通通是空的。
桌椅,床品……房间里什么都没有,简陋破败,像是闲置在那里许久了。
拉雅心灰意冷退出来,一言不发沿着阶梯跳到一楼,在长凳上坐下。
“楼上好玩吗?”赛蜀问。
“楼上没人。”拉雅咕哝道。
“现在是淡季,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人来很正常啦。”
“是么?”
拉雅懵懵懂懂,半信半疑,老太婆脸上露出讳莫如深的微笑,女孩看了讨厌,不过她的话有些道理。拉雅转动着大拇指上的扳指,那是一个漂亮的宝蓝色扳指,是阿爷的阿奶的扳指,一直传到阿爸这辈,离家前,阿爸又传给了她。
玩了一会儿扳指,拉雅无聊透了,可她精力旺盛睡不着。
她一手撑着脸,一手敲击桌面,“好无聊呀,”漫不经心看了一眼挥动汤勺不知疲倦的灌灌,“她比我还无聊。”
拉雅来之前她就在熬汤了,熬的那锅汤汁也很奇怪,气味刺鼻难闻,除了见她偶尔丢几片树叶子下去,拉雅没见有别的佐料。
“她在煮我们今晚的食物。”狸力阴笑道,坐她旁边的赛蜀则沉默不语。
拉雅就算饿死也不喝那锅汤,玩着玩着渐渐困了,把阿妈的披巾叠在桌子,打打哈欠,枕着手臂睡去。
风一直吹她的耳朵,痒得她不舒服,拉雅揉揉迷蒙的双眼,意识恍惚地打量四周,灌灌从梯子上下来了,坐在桌旁,和赛蜀,狸力一起择菜。
通过门缝,拉雅看到外面的天还是黑的。
“我睡了多久?”
“半刻钟。”赛蜀回她。
那么短,拉雅以为自己起码睡了一个时辰,低头看到空落落的手指,
“啊呀呀!”她洪亮的叫声吓了三个老太婆一跳。
“怎么了?”
“我的传家宝不见了!”拉雅慌张地拍打着桌子,那可是她唯一的宝贝。
“肯定掉在桌底下了,你仔细找!”
长桌上面盖着一块布,拉雅掀开那布,把头伸到下面去。扳指由特殊材质打造,在黑暗里会发出宝蓝色的淡淡光芒,她一眼看到其落在桌下中央的位置,拉雅松了口气,还好没丢。
拿了灯,钻进去捡。
拿到扳指,她吹了吹,小心翼翼揣进衣服包包里,一抬头,看到几条毛茸茸的腿,拉雅本能往后退,屁股砰地一声撞到桌脚。
“又怎么了?”面对闹腾不安分的小屁孩,赛蜀语气充满无奈。
“没什么没什么!”拉雅紧咬着牙,她没看错,那就是六条毛茸茸的人腿,那两个老太婆包括秃顶没有眉毛的灌灌,腿上长了浓密的红毛,她们只有三根脚趾,趾甲长如锋利的利爪。
“小心点。”
“好的好的!”
拉雅钻出去,双腿发软,站都站不起来,心头七上八下的。
“你没事吧?”灌灌察觉到她的紧张,疑惑地问。
“没事。”拉雅牙齿不听使唤,打颤得厉害,大晚上的,她撞见鬼了!呆滞的目光看向那口大锅,结合之前的异样,拉雅整个人都傻了,敢情那口锅是为她准备的,她才是主菜!
“哎哟!”
灵机一动,拉雅抱着自己的肚子,痛苦地叫唤。
“又怎么了?”
“肚子疼,我白天吃坏肚子了!”
三个老太婆相互对视。
“我不行了,茅厕在哪里?我要拉裤.裆里了!“拉雅吼道。
赛蜀若有所思指着后门方向,拉雅捂着肚子,虚弱地走过去。危机时刻,还拉啥粑粑,骗过那三个老太婆,她鬼鬼祟祟从后门绕到正门,解开小马驹铃铛身上的绳子,撒开脚丫子就跑。
月亮躲进云层,投给树林一片阴影,乌鸦立在枝头嘎嘎地叫,似在笑话,拉雅停下来骂它,乌鸦扑簌簌飞走,拉雅又继续跑,一边跑一边骂,痛骂阿爸把她送出家,离家就遇到这种倒霉事,边骂边跑边回头,看老太婆有没有追上来。
拉雅个头虽然细小,但她经常在大草原奔跑,小腿肚让她跑出了发达的肌肉,她能一口气跑上小半个时辰。
沿着崎岖不平的山路,跑了半个时辰,拉雅喘得像头牛,深感自己跑得足够远了,那三个年迈的老太婆不可能再追上来。
她看到前方有房子和灯光,灰暗的心顿时发亮,终于看到人烟了!
拉雅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往前狂奔,呼哧呼哧跑到房子门口,女孩傻眼了,这不是那家无名客栈吗?
倒霉倒霉倒霉!
晦气地方,能远离尽量远离。拉雅朝另一个方向跑,正当她以为自己跑出那片林子时,又碰到那家无名客栈。继续,再跑,三圈下来,还是那家诡异的客栈。
拉雅呆坐在地,连呼吸都感觉到崩溃和痛苦。
情绪被逼到临界点,她反而不怕了,心里的恐惧很快被愤怒取代,是那三个老太婆故意搞出来的,她们施法设下结界,让她永远跑不出林子,她们绕着圈子玩儿她!
“敢耍我,让你们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三个路都走不稳的老太婆,她有什么好怕的!
拉雅找了一根粗壮的棒子,踹开大门,气冲冲的,前脚刚入就踩到陷阱,绳子把她倒吊起来。
拉雅气得大吼大叫,三个老太婆露出得逞的笑。
“菜齐啦,菜齐啦!”狸力拍手。
“跑出来的肉,筋道。”赛蜀抚摸拉雅布满汗珠的额头,“人间美味。”她咂咂嘴唇。
拉雅瞪着她,张开嘴一口咬上去,疼得赛蜀缩回手。
“今天吃人,明天吃马,后天吃驴,呜呜呜憋了那么久,好久没开荤啦。”灌灌擦着眼泪道。
拉雅虽然被吊着,但棒子还在她手上,她旋转着挣扎着,一棒一棒闷在老太婆的面门,傻老太灌灌被打只是哇哇叫,也不晓得躲开。
赛蜀夺下拉雅手里的棍子,对灌灌骂道:“蠢货!”
拉雅被挂在大堂正中央,头朝下,脚朝上,她的正下方是一个沸腾的大锅,锅里咕咕冒着水泡,时机一到,灌灌就会割断她脚上的绳索,让她掉进油锅里。
老太婆迫不及待舀起一勺热汤,贪恋地尝了尝,眼睛一亮,“好汤经小火慢熬,味道好极啦,你们快来尝尝——“
“不错!”
“好喝!”
另外两个老太婆尝了连声称赞。
“呸!恶心!”
灌灌无视拉雅的谩骂,哼着歌儿把一盘大肉虫到进去,用手中的长勺不停地搅动。
锅里的热气升腾起来,像一簇燃烧的火焰,把拉雅的脸蛋炙烤得通红,她的汗水像小溪里的水,哗哗地往下流。
“我不能吃!”拉雅大声道,“我是格灵王,是天上的雌鹰变的,吃了我烂肚子!”
赛蜀抬头望她,“嘿嘿嘿吃了格灵王,正好延年益寿。”
拉雅倒抽一口气,不会刚离家,就要交代在这儿吧?她可不要变成老太婆拉出的粑粑。
“坏蛋!放开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叫吧叫吧使劲地叫哈哈哈!”
拉雅的怒骂和老太婆们的嬉笑混成一片。
“这家客栈没有活人,却好生热闹!”
房顶上的声音一出,大堂立刻变得鸦雀无声,那人揭开一块黑瓦片,拉雅愣了愣,一个倒着的格阮嫲。
“格阮嫲!格阮嫲救我!”她惊喜喊道。
没有什么时刻,比现在更激动人心了。
格阮嫲本尊出场,三个老太婆面面相觑,满脸惧色。
“三个孽障,假冒我之名坑蒙拐骗,残害路人,污我名声,该当何罪!”格阮嫲手中的权杖一挥,房檐上的瓦片连连碎裂,一束白光强灌进来。
三个老太婆齐声大叫,拉雅睁开眼时,她们通通消失不见了。
格阮嫲把拉雅拉上去,解开她脚上的绳索,笑盈盈道:“赛蜀那只孽障,趁我小解,偷偷牵走我的驴车。丹穹拉雅,离家后你上到了人生的第一堂课,那就是不要轻信于人。”
“哼!你不走开,我怎么会被她们骗!”
拉雅要“报仇雪恨”,从房顶下来后,她到处寻找那三个可恶的老太婆。
”她们跑了!”拉雅气得直跺脚。
“没跑,她们还在屋里。”格阮嫲指着桌旁的三株植物道。
拉雅之前竟没注意到大堂种着植物,这植物长得忒邪气,叶子繁茂,茎部长着许多红色的毛。
“别碰,会蜇你!”格阮嫲把权杖横在拉雅面前,缓声解释道,“赛蜀,狸力,灌灌就是这火麻丛变的火麻精,火麻精遇光会变回原形,白天它们是植物,太阳落山就变成精怪,专门吃过往的行人。”
拉雅捡起棒子,将火麻打个稀巴烂,才解她心中的怒气。
“赛蜀竟然晓得我和我师妇的名字?”拉雅疑惑地丢开棒子。
“那是因为我跟另外一名接生婆说起你们,不小心被火麻精偷听了去。”
“诡计多端的火麻!”拉雅骂。
“斩草需得除根。”格阮嫲挖出火麻的根部,将其丢进火里,“这下不会再活了。”
她拍拍拉雅的背,“走吧,我们接着赶路,去找你师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