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洲北陆,大草原拉里辽阔平坦,绿色从天边蔓延开来,格阮嫲驾着她的小驴车,挥手同牧民打招呼,缓慢穿过木棉花一般柔软的羊群。
不远处奔来一群骑马的男人,他们拿着鞭子呼喝,将格阮嫲团团围住。
她本是个精瘦的小老太,在这群高大的草原男人面前,显得更小了。
“我来接拉雅!”格阮嫲扬声道,她撅起小嘴,拿起一杆烟斗抽了又抽。
马背上的领头男人叫卡扎,生在高原的牧民,无论女男,都长着一个大鼻子,卡扎也不例外,他皮肤粗糙,脸型像刀切般有棱有角,今年二十出头。
卡扎对她行抚胸礼,“格软嫲,跟我来。”
三人骑马在前领路,四人骑马在车后跟着,卡扎骑马与驴车并行,时不时低头偷看小老太。
小老太格阮嫲是接生婆,她的两根手指比正常人长得多,像干枯的树枝,看着可怖,却进入无数个女人的子宫,将无数鲜活的生命接到凡间。
卡扎也是她接生的。
“我是丹穹拉雅的小叔,您要送丹穹拉雅去什么地方?”
丹穹拉雅是丹穹部大君唯一的子嗣,今年刚满九岁。
卡扎对这个侄女没什么好印象。草原人喊她坏种,坏种对谁都是一脸狡猾的样子,身上没有一丝草原儿女的豁达。她桀骜不驯,心狠手辣,偷偷毒死泽仁的马,为了区区一头孱弱多病的小马驹,扬言要杀死大君,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只有那个坏种做得出来!
经历这件事后,大君惧怕她手中的剑真的砍到自己脖子上,有其母必有其女,丹穹拉雅和阿梦娘一样,性情暴戾,做事横冲直撞,外人难以驯服和教养,大君以“拜师学武,学成归里”的名义,将她送出草原。
“去她该去的地方。”格软嫲嘴里吐出一层层白色的烟圈,在湛蓝的天空下消散。
“永远别回来。”卡扎暗想道。
翻过三个小山包,几千个大大小小的毡帐像蘑菇群似的映入眼帘。丹穹部是草原部落里人口和牛羊最多的族群,山溪流经他们的地盘,女人们蹲在溪边清洗衣物,抬头擦汗时,脸上的高原红愈发地红润了。
露水盈盈的草原边界线,父女俩拉扯着走近来。
大君高大壮实,头顶多了许多白发,九岁的丹穹拉雅才长到他的腰部。
女孩小小的身体,塞进宽大厚实的羊袍里,整颗头和半张脸被厚重的橙黄色披巾裹住,让她看起来像襁褓中的婴儿,只是这“婴儿”太野性,脚丫子不安分地总往两边跑,刚迈出小半步,立刻被大君提拽回来。
卡扎下马,向大君行军礼。
侍卫将灰色麻布包裹的东西搬上车,那东西会动,卡扎揭开一看,一匹颤抖的小马,它是拉雅的小马驹。
大君将女儿推向年迈的格阮嫲,冷声命令:“跟格阮嫲问好。”
拉雅狠狠揭开披巾,额头粗硬的炸毛向上卷起,她夹着低沉沙哑的嗓音,阴阳怪气地喊:“格阮嫲你好呀!”
女孩脏兮兮的,两颊是晕开的酱红色,整颗头都是圆溜溜的。清晨的高原,冷空气还未散去,拉雅大力一吸,流在人中的鼻涕缩回她圆溜溜的鼻孔。
她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警惕而专注地观察格阮嫲换鞋露出的光脚丫,老太太的脚小且怪异:十根脚趾长黏一起,看不见指甲,脚掌的骨头像拳头似的卷成团,穿起鞋来胀鼓鼓的。
她还有两根长得像木棍的奇长手指!
拉雅快速退回去,紧紧拽住大君腰部的衣服。她才不要跟这个奇奇怪怪的老太婆走!
任阿爸怎么拉扯,拉雅脸上写满了倔强,手越拽越紧,像抱树杆子一样抱住他的腰,像狗皮膏药似的粘他身上。
“我不走!我不走!我不离开拉里!”
大君轻轻一举,将她整个提上驴车。
“拉雅就托付给您了。”他对格软嫲说,男人郑重的神情在拉雅看来是惺惺作态。
“请大君放心,我会把她带到公主身边,在公主的教导下,这孩子今后一定大放异彩。”
大人们总是“热心”地商议小孩的事,却不让小孩参与。拉雅讨厌这种被忽视的感觉,“我不走。”她跳下车,对众人冷声道,“谁也不许拦我。”
才跑三五步远,又被侍从箍了回来。大君拿出早已备好的绳子,将绑货物一样,将她捆在驴车上。
“啊——”丹穹拉雅声大气足,哭起来整耳欲聋,逼得卡扎往耳朵里塞了两坨棉花。
“拉雅不服管教,劳烦您多用点心。”大君从怀里拿出锦囊袋,递交给格阮嫲,再上前,轻轻拍了拍拉车的小毛驴。
“去吧。”
车轮滚动起来,发出轱辘轱辘的声响。
“我!不!走!”车上的拉雅挣扎着,奔脱着,太用劲,手腕被绳子勒出一圈淤青。
哭红了的眼,静静望着渐行渐远的阿爸,远方的他背着手,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仿若远方的一座小山。他的个子越来越矮,身子越来越小,从前的大山,变成现在的,黑色的小点。他的身姿不再像从前那样挺拔,一阵狂风吹来,他还没倒下去,但迟早会倒。
阿爸彻底消失在草原的地平线上。
拉雅灵机一动,挤眉弄眼,冲前面赶车的老太太喊:“啊呀,啊呀啊呀!”
“干嘛?”格软嫲吸一口烟斗,回头看她。
“好痛啊格阮嫲!我手痛!”拉雅说,“快点帮我解开,我的手要被勒断啦!”
“还是想回家,哈?”老太太猜出她心里在想什么,“不过,你不想你阿爸失望吧?”
“我想不想他都会失望,那既然这样,我选择想吧。”拉雅嬉笑道。
听拉里放羊的阿奶说,自己长大以后,会从阿爸手上接管整个拉里,把她送出去历练,是她死去阿妈的夙愿。
拉雅知道此次要去拜一个叫郑思君的人为师,学成之后再回草原登位,但她不知道那个郑思君多少岁,长什么样子。
格阮嫲扭过身来解她手上的绳索。
“绑着我吧,我控制不住想回家。”
看着远处吃草的羊群,放羊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拉雅眼里泛着泪光,她再也听不到放羊阿奶讲的故事了。
格阮嫲还是解开了绳索。
“哈!”拉雅转悲为喜,抱着小马驹跳下驴车,“你上当了!”
“我现在要回家了,你也回你自己家,我们各回各家!”她拍拍羊毛藏袍上的灰,大步往回走,走三步回头一次。
格阮嫲转身去赶驴车,丝毫不在意她的举动。
拉雅反而纳闷了,追上去问:“我要回家了,你不打算抓我吗?”
“我这把老骨头,禁不起折腾喽!前方一路有祅魔鬼怪埋伏,你心里害怕,不敢去也是常有的事。”格阮嫲无所谓地摆摆手,“你回吧,回吧。”
拉雅进退两难,嬉笑的放羊男儿们围上来,嘴里大唱着:
“坏种拉雅看到祅怪爬,尿了裤子,哭着要回家找爸爸!哈哈哈!”
臭叼子!
拉雅握紧拳头,像头小兽,猛冲上去。
孩子们笑着四处跑开,她只追一人,抱住他的一条大腿,使劲一拽,那孩子腾空倒地。
拉雅骑到他肚皮上,男孩体格粗壮,看到发狂的拉雅,反而怯了场。
“我先打得你尿裤子!”她的拳头不断往他脸上、胸上招呼。
“丹穹拉雅,放下!”在她搬起石头的一刹那,格阮嫲赶紧呵斥,“你将来是拉里仁厚的大君,可不是又凶又倔的坏种!”
“我就是那么凶!那么倔!要你管,略略略!”拉雅瞪着眼睛,疯狂冲老太太吐舌头。
“回家找你爸爸去吧!”她猛地把石头丢开,在男孩脸上啐一口,男孩噙泪,提起裤子跑开了。
拉雅气哼哼坐回小驴车,一会儿四仰八叉躺平,一会儿侧身环抱小马驹,身体直来横去,变换许多姿势,翻翻滚滚,像头浑牛,怎么也不得劲。
格阮嫲看了不停摇头,叫她去前面赶车,浑牛才肯消停。
赶了小半个时辰,拉雅觉得赶车无聊透顶,把鞭子还给格阮嫲,哼哼唧唧仰倒在车上,她身心疲倦,却怎么也睡不着。
山间崎岖不平,驴车一路颠簸。
夜幕降临,起伏的山峦像一排黑色的巨兽,张开血盆大口,逼近路上的一老一少。
拉雅感觉自己就要被这眼前的黑暗吞噬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跟着陌生老太走夜路,换谁都会害怕的,何况拉雅还是九岁以来第一次出远门。
女孩憋足一口气,朝山峦大声吼叫,几个回合下来,她战胜了黑暗,心中的恐惧也一并消散了。
狂风呼啸而过,她仿佛听到一阵伴随着螺号声的厮杀,那声音一直萦绕在耳边,拉雅想起了阿妈梦中婵,阿妈生前是个顶天立地,骁勇善战的大英雌,牧民亲切称呼她:草原的阿梦娘。在丹穹一族的语义里,阿梦娘意表强健的母亲。
拉雅拿出阿妈亲手缝制的披巾,上面绣着一只大老虎,使劲闻了闻,披巾散发着早晨醒来青草混杂泥土的清香味,是阿妈身上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味道。
她枕着披巾入睡,迷迷糊糊的,听到前面赶车的格阮嫲说:我去林子里解个大的,你乖乖的别乱跑。
“嗯……”拉雅扯披巾将头蒙住。
吁——,小驴车停了下来,接着响起老太太咯吱下车的脚步声。
一阵凉风刮过,驴车又开始走了,熟睡的拉雅猛然惊醒,揉了揉眼睛,盯着前方的窄瘦背影问:“格阮嫲……你不是去拉粑粑了吗?”
那么快就回来了?
格阮嫲不吱声,拉雅以为她耳朵不好使,便伸手去戳她的后背,“我跟你说话呢!”
格软嫲转过身来阴阴地笑,眼神像狼一般狡猾,她好像变了一副样貌?
拉雅上下打量,这个老太太,不对劲……
“祅”古同“妖”,意思一样,读音一样,本书一律用”祅“——血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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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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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