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影接连在房里窝了两三天,这期间,裴回除了公事、睡觉以及方便外,几乎一直都陪在顾影身边。
顾影闲得无聊,便让春柳将她以前未绣完的女红拿了过来。她坐在贵妃榻上绣着花样,时不时地抬头朝对面卷书静阅的裴回看去。
此情此景,恍然有种岁月静好之感。
三个丫头在屋外玩雪,嬉闹声传进屋中,惹得顾影心里直痒痒,她频频朝外面看去。
“想出去?”不知何时,裴回来到了她身后。
顾影抬眼望着裴回点了点头。
“那便去吧。”裴回说。
见顾影面有犹疑,他又道:“你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玩一小会儿不碍事。”
前两天顾影吵着要去外面透气,裴回说什么也不让,今儿倒是主动让她出去,顾影生怕裴回反悔,连鞋也穿好就跑了出去。
到底是个小丫头。裴回负手及至门口,看着顾影在院中欢呼雀跃的模样,他忽地感慨着,算了算,顾影今年也才刚满十八岁。
顾影蹲在墙角下,团了一大团雪,开始跟三个丫头打起了雪仗。
三个丫头在裴回的眼神威慑下自是不敢放肆的,顾影顿时失了兴趣,抄起一小团雪朝门口的裴回砸了过去。
裴回没躲,雪团正好砸在他的眉心。
顾影和三个丫头皆是一愣,但裴回只是拍了拍衣服上的碎雪,什么话也没说。
“巧玉,去膳房拿个胡萝卜来,我们堆个雪人。”顾影道。
巧玉哎地应了一声,转身便朝着膳房跑去,等她回来时,雪人的半个身子已经垒好,她加入其中,主仆四人很快就堆出了一个完整的雪人。
顾影将胡萝卜插在雪人头上当作鼻子,又用两块黑木炭做了眼睛。顾影偏头仔细瞧了瞧,好像还缺点儿什么。
短暂的思考过后,顾影解下肩上的斗篷披在了雪人身上。
“公主,您怎么能把斗篷解了呢。”春柳惊道,她正欲返回屋里重新取一件斗篷时,却见裴回已经拿了一件走过来。
“还嫌病得不重?”裴回话中带着责备,手上却已将拿来的斗篷披在了顾影身上。
软软的绒毛擦着顾影下颔,撩得她的心里痒痒的。
她垂眸看着裴回骨节分明的手指为她系着衣带,再抬起头时,猛然撞进了裴回幽深的眸色中。
只这一眼,顾影蓦地失了神,她的脑海一片空洞茫然,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细雪纷纷扬扬,堆积的雪不停地从屋檐、从院墙、从竹稍簌簌坠落,有两只鸟儿扑腾着翅膀闯入檐下,警惕地啄着砖缝里的米粒。
就这样也好。
这一刹那,顾影甚至萌生了这样的想法。
“公主——”巧玉突兀的出声打断了顾影的思绪,顾影侧头朝巧玉看去,却见春柳已将她禁锢在怀里并捂住了嘴。
巧玉还在奋力挣扎,从春柳指缝里跑出来的呜呜声,像是在问:我是担心公主着凉,想让公主进屋歇着,你们拦我作甚?
春柳自是没有理会,并且朝夏蝉递了个眼色,夏蝉当即会意,上前钳着巧玉的胳膊,配合着春柳将巧玉拖离了现场。
顾影哑然失笑。再回过头时,又见裴回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
顾影掩不住心底那份微微的悸动,脸刷地一红,羞赧地别过头去。
裴回似乎很是满意顾影的反应,他轻扬嘴角,心满意足地移开了目光。
“进屋吧。”裴回柔声道。
顾影应了声好。
两人移步至檐下,惊飞了正在觅食的鸟儿,同样鸟儿也惊着了心不在焉的顾影。
惊魂稍定,顾影不禁鼓起双颊长呼了一口气。正在垮过门槛时,裴回突地将她拉住。
顾影回头疑惑地看着裴回。
裴回未语,只是伸手掸去了沾在顾影斗篷上的碎雪。
裴回每掸一下,顾影的心便跟着颤动一下。直至裴回收手,顾影心想总算结束了。
未料到,就在顾影转身之前,裴回却向前挪了一小步。
顾影的身高正好及至裴回下颔。
裴回凑过头去,轻轻一呼,吹散了顾影发丝上的残雪。
顾影感觉到有温热的气息笼罩在头顶,裴回吹去雪的同时,又惹了顾影满脸红霞。
裴回浅笑不语,他似乎很享受这种逗趣顾影的方式。
顾影讷讷地走到榻上坐下,根本不敢抬头看裴回。只是刚玩了雪的手指很是僵冷,顾影垂眸看着地上,十指不由自主地紧紧绞着。
裴回看到了顾影的小动作,于是朝屋外喝了一声:“人都哪儿去了?”
先前离开了但并未走远的三个丫头立马冲进了屋,还在与春柳置气的巧玉站得老远。
“再去笼盆炭火来。”裴回吩咐道。
三人喏声后便退了出去,没过一会儿,春柳和巧玉便抬了盆烧得正红的炭火进屋,夏蝉端的则是刚煮好的热茶和水果。
春柳将火置于顾影榻前,转身又去开了扇窗户通风,几人做完事后,便静静地退了出去。
顾影伸手烤火,突然迸裂的火花惊了她一下,又赶忙收了手。
裴回拿了两个橘子过来放在火边,又顺手将顾影的手拖出来烤着。
裴回这举止自然得犹如多年夫妻。
顾影惊讶得许久才回过神来,她欲将手抽出来,可挣了一番却无济于事。
裴回抓着她的手,像烤红薯一样翻来覆去的烘烤着,不多时,顾影的手指重新回了暖。
如此烤法,即便没有火,手也会变得暖和。顾影心想。
慢慢地,顾影放松了下来。她的呼吸逐渐变得均匀,而她亦有了胆量打量起裴回来。
顾影还是头一次这般细看着裴回,她的目光从裴回头顶一寸一寸地游遍他的全身。
编髻束发由银冠固定,无一丝碎发垂落,剑眉星眸犹如暗夜星辰熠熠生辉,鼻挺口阔,双唇微抿,颌骨分明。
裴回整个人,坚毅中又带着一股饱经风霜的沧桑。
他着一袭青灰色交领常服,腰间配琳琅玉珏,玉珏下有一深红色珊瑚珠翠,下坠淡青色长穗宫绦。
玄色布履从他的青衫下露出一角。
裴回半跪于顾影脚下,捧着她的手如同捧着珍宝。
有那么一瞬,顾影有种眼前人就是她的人的错觉。
罢了。顾影终究妥协于心底浮起的那抹情愫。与其纠结浑噩,不如珍惜眼前这稍纵即逝的美好。
顾影倏地释然。
“侯爷,我想吃橘子。”顾影说出了口却又后悔起自己的无礼来。
裴回只抬头看了顾影一眼,他这才略微不情愿地松开了顾影的手,捡起火盆边上已经烤香了的橘子,边剥着橘子边起身在顾影身旁坐下。
“小心烫着。”裴回将剥好的橘子递到顾影手心时还不忘嘱咐。
顾影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她掰开橘子一瓣一瓣地送进嘴里。
烤熟了的橘子似乎格外地甜。
吃完橘子后,顾影抬着看着裴回,目光交汇时,她不禁莞尔浅笑。
“还想吃?”裴回问。
顾影点了点头,“嗯。”
裴回闻声又剥了一个给顾影。
屋外洋洋洒洒的飞雪下了又停,陡起的朔风掠起地上的雪花扑进了屋中,惊得顾影打了个寒颤。
裴回为顾影整理了松垮在身后的斗篷后,起身将窗户半掩,折回身,稍作思量的他将火盆挪开了些。
“这雪断断续续下了快半月了。”顾影试图起了话头,“也不知何时才会放睛。”
“是啊。”裴回应这声时语气中带着丝无奈与怅然,“汴京亦如此寒冷,更别说北境了。”
“侯爷担心留在北境的安平军?”顾影试探道。
裴回悠悠叹息一声,顿了片刻才道:“往年战事吃紧之时,我安平军的温饱亦得不到尽数满足,何况近两年我黎国与回疆停战,陶相更是借此机会铆足了劲要削减军需,去年就已削了棉衣数万,粮食千石。”
“他们是想以此逼侯爷削减兵力?”顾影一语道破。
裴回转身讶异地看着顾影,顾影瞧出了他眼神中的含意,喃喃道:“我又不傻,又怎会连这么拙劣的伎俩的都看不出来。”
“是啊。”裴回苦笑,“你那位好弟弟自登基就打起了这个主意。”
顾影面露窘色,攸尔消散,她道:“顾瞻这样做的原因无非是怕侯爷夺权罢了。”
裴回听后嗤笑一声,须臾,他突然问顾影:“你觉得我会吗?”
顾影默然。
“不愧是同胞兄妹。”不等顾影想好怎么回答,裴回便道。
“虽说顾瞻有这个顾虑,但依我之见削弱安平军并非良策。”过了片刻,顾影又道,“回疆觊觎北境多年,断不会轻易放弃,如今的退切行的无非是缓兵之计。若真削了侯爷的兵力,回疆定会卷土重来,届时我黎国再无可抗之军,那回疆侵我边境犹入无人之地。”
“连你都明白的道理,偏偏咱们陛下和相爷却不懂。”顾影的透彻让裴回对她刮目相看,他也难得地跟一女子聊起了军事。
听着这话,顾影心底有一丝不悦,她道:“侯爷高估了顾瞻还是低看了我?”
裴回亦觉察出顾影微变的情绪,他俯视着顾影,在顾影投来目光时与她两两相望。
顾影没有回避他的目光。此时的顾影又让裴回想起了之前与他针锋相对时的情景。
“我确实低估了你。”裴回不得不承认。
“侯爷,请容我提一个请求。”顾影忽又变得卑微起来。
“你说。”裴回预料着顾影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顾影垂首道:“今后不管发生了什么事,还请侯爷善待我黎国百姓,——也请侯爷看在我祖母年迈的份上,让她老人家能够安享晚年。”
果然。裴回暗自哂笑。他就不该抱有期望。
“公主放心,本侯并非滥杀无辜之人。”裴回的声色倏地冷了几分。
顾影不解裴回为何突然这般冷漠,她也不问。过了许久,她才又道:“至于北境将士们的棉衣和粮食,侯爷若有需要,我可入宫找顾瞻求情。”
“不需要!”裴回锵然拒绝。
“我是好心,侯爷若不需要就算了,何必如此动怒。”顾影亦有些生气。
裴回冷笑道:“劳公主费心了。但我更想知道的是,你一个被皇家所弃的公主要如何说服皇帝?还是你们在暗地里做着什么交易?”
顾影语塞,顿了半晌才心虚地吐出两个字,“未曾。”
裴回冷哼一声,自是不信。
过了片刻,顾影又道:“我原以为侯爷是真心为北境将士着想,没想到侯爷为了自己那所谓的尊严,竟也至他们的生死于不顾。”
裴回扫了顾影一眼,才道:“公主无需替我的人忧心。虽说朝廷削了军需,但本侯——”裴回顿了顿,故意道,“以及先贤王赠与我的金银珠宝,足以供我三十万大军熬上几年,直到——”
最后的话,裴回故意没有说完。
果然,在听到这话后,顾影的脸色微变。
裴回戏谑道:“公主既与陛下感情甚笃,大可将我刚刚说的话告知于他,这样的话,陛下或许能给我安个‘与逆贼私通’等莫须有的罪名,如此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夺了我的军权,除了我这个眼中钉肉中刺。这等手段不用人教想必陛下也会使,毕竟这可是你们家祖传的手段。”
“裴回你——”顾影气得双脸通红。
裴回见了,却笑得更是诡谲邪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