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竟不知,皇姐的酒量这么好!”顾瞻不知于什么时候也走了过来,他的身后紧跟着的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高天维。
朝臣们见皇帝来了,都噤身退后让了道,不一会儿,全都散开了。
“朕敬皇姐与侯爷一杯!”顾瞻举起酒杯对着二人,“祝皇姐与侯爷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顾瞻说这话的时候,面上总是挂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即使顾影也看得出来他的不怀好意。
“侯爷,你现在应该知道朕当初的良苦用心了吧?”顾瞻突然凑近裴回,用仅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悄声道,“婉清堂姐人死不能复生,朕知侯爷满腔深情无处诉,因此才将胞姐赐于侯爷,家姐这张脸,足以让侯爷聊以慰藉,朕待侯爷之诚意天地可鉴呐!”
裴回听了顾瞻此言,不禁怒从心起。他怒瞪着顾瞻,想将他撕碎泄愤。
他这么想了,也打算这么做。只是当他刚抬起手,手腕上忽然多了一道力。裴回垂下眼睑,见是顾影压着自己的手。
她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裴回看着顾影微微蹙起来的眉头,心底徒升一股怜意。连同胞弟弟都把她当作讨好自己的物件,可想而知,她以前过的是什么糟心的日子。
裴回回味着顾瞻的那句话,一时间,他茫然不知自己是在为顾婉清生气还是因顾影不值。
“瞻儿,你刚说什么呢?”耳背的太皇太后后知后觉地听到顾瞻在说什么早生贵子的话,于是抻着头问道。
顾瞻蔑视地扫了顾影一眼,回头却换上了满面笑容,他乖巧地望着太皇太后,边朝高台上走边回道:“祖母,孙儿在跟皇姐和安平侯说话呢,您看,皇姐都嫁去侯府快一年了,还没个好消息,孙儿可着急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抱上个又乖又可爱的外甥。”
太皇太后哈哈一笑,随即对裴回和顾影道:“瞻儿的话粗理不粗,小裴,小影,你们两个可得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啊。”
顾影羞赧,不知如何回话,裴回也只淡淡应了声是。
“老裴侯爷战死沙场,是我黎国当之无愧的英豪!而裴家血脉单薄,也只留了小裴侯这么一个儿子,可不能再让香火断在了小裴侯这一代啊。边关战事吃紧,说不定哪天侯爷就要奉命前往抗敌,一去又是数年,这耽搁下来可怎么了得?”刘太妃似是缓过劲儿来了,捏着尖细的语气说道,“这公主嫁入侯府一年了也无所出,依臣妾看呐,怎么着也得再为侯爷纳几门妾才是。”
王公贵族妻妾成群,顾影对此倒看得很是淡然。
“太妃娘娘说的在理,只是儿臣疏于礼学,很多规矩礼节都不太懂,今后还要多仰仗太妃娘娘和诸位娘娘提点,若有适合侯爷的贵女人选,还请将名帖递至侯府,儿臣一定诚心相待,努力做好为裴家开枝散叶相关事宜。”
“小影,我的乖孙女儿,这不委屈你了吗?”太皇太后听了,甚是心疼。
顾影回道:“孙女不委屈,许是孙女没那个福分为侯爷诞下一儿半女,若新纳侧妃真能为裴回传下香火,孙女甚至愿意让位。”
“这......这怎么能行!”太皇太后忽然慌了,她当即命令裴回道,“小裴,哀家是信任你才把小影交给你,你就算要绵延香火,也万不能让我的小影受一丁点儿委屈,你可明白?”
裴回看了眼跪在地上的顾影,随即也跟着跪了下去,他回道:“请太皇太后放心,臣的心里只有公主一人,正妃之位也只有公主坐得,裴家即使绝后,也绝不会让公主受任何的委屈!”
裴回的声音响彻承恩殿,其言之凿凿,让在场的很多女眷都不禁为他的深情所感动。就连顾影都愣了一瞬,她侧头看向裴回,可当裴回回以冷彻的目光时,顾影知道他只是想把自己留在他身边报复罢了。
可即便想要报复,他的话未免也太狠毒了些。
一想到裴回对自己和自己的家族都能这么狠,她更不敢想象若是有一天他夺了权之后会做出什么样的狠事来。
“哀家倒也不是这个意思。”这下轮到太皇太后难堪了起来,她道,“香火重要,小影也同样重要,二者之间你能权衡好就行。”
刘太妃本是想借此机会打惠阳太后的脸,不曾想目的没达到反而惹得太皇太后不悦,她讪笑着说了几句附和的话打了圆场后,不久便借身体不适先离开了承恩殿。
太皇太后毕竟年纪也大了,坐不了多久,待众臣拜完寿后也回了元宁宫,太后和其他妃嫔也随之离开。
老寿星一走,承恩殿里的气氛顿时又活跃了起来。
高天维给顾瞻递了个眼色,顾瞻会意地点了点头。然后,高天维向前跨出了一小步,高声喊了一句,“接着奏乐——”
悦耳的丝竹声再次响起,与此同时还有舞女从门口涌了进来,伴随着雅乐翩跹起舞。
高天维手臂上搭着一支拂尘,踩着碎步从台阶而下,走到顾影面前,依着规矩向她行了礼后,才凑近她说了一句,“公主,陛下请您于后殿一叙。”
顾影不知顾瞻找她做什么,她抬头看了眼高堂上歪斜坐着的顾瞻一眼,点了点头。
顾影于殿中环视了一番,找到了被夹在梁王和魏姜中间的裴回,她本来想着跟裴回打一声招呼的,可脑海里又浮现出他冷如冰块的脸色,想想还是算了。
顾影跟着高天维去到了承恩殿后面的偏厅,顾瞻走在前方,却并没有打算停下来的样子,直到三人行到承恩殿后面的花园中。
花园里有一面人工湖,湖上建了一座水榭,只是于这寒冬腊月里,湖面早已结了冰,那座水榭便屹立与洁白的冰面上了。
沿着湖岸,有着不少的灯亭,昏黄的灯光在夜风中摇曳,照得周围的楼阁树木隐隐绰绰。
“陛下找我来,应该不是为了赏夜景吧?”顾影看了眼周围,别说这夜景还有些渗人。
顾瞻负手走到湖边,然后撑着雕砌完美的石栏默然了半晌。
“皇姐,受苦了!”顾瞻突然转身执起顾影的手怅然道。
顾影被他反常的行为惊了一下,随即立马抽回了手,“陛下有话尽管直说便是,不必如此——”惺惺作态。
“姐姐还在怪弟弟擅自作主将你许配给裴回吗?”夜色下,顾影瞧不真切顾瞻的神色,她唯一的感受就是顾瞻在高天维的荼毒下,越发变得诡谲了。
她听顾瞻继续道:“姐姐心中有恨,弟弟能够理解。只是生活在这深宫高墙里,弟弟也有言说不尽的苦衷啊。”
顾影似乎听到了顾瞻的啜泣声,“我一直想找机会跟姐姐解释清楚的,可那裴回实在是欺人太甚,竟三番五次将我派到安平侯府人给打发了回来,还说是姐姐你的意思,我便知道姐姐恨我至极,我也就暂时打消了去安平侯府寻姐姐的心思,一心盼望姐姐什么时候能进得宫来,好让我寻个机会向姐姐解释。如今,可算让弟弟等到了!”
“陛下想解释什么?”顾影对顾瞻浑然天成的演技早就见怪不怪了,他不叫自己姐姐还好,他这么一叫,顾影的心里便没了底。
犹记得小时候有一次,顾瞻偷了母亲的金钗打算拿到当铺里变卖,只为了买他中意的蛐蛐,后被母亲发现后,他便像今天一样,“姐姐姐姐”的喊着跑到了她的院子里,转身便将那金钗藏到了她的枕头下,以至于让她平白无故地受了母亲一顿斥责。
此类的事多不胜数,顾影已经习以为常。但令她没想到的是,顾瞻还像小时候那么幼稚,竟以为还能用这样的伎俩糊弄住自己。
她淡漠地看着顾瞻,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顾瞻知道自己这拙劣的演技骗不了顾影,但他无所谓,于是假意啜声道:“我安排姐姐嫁入侯府自是有一番打算的。”
顾瞻道:“想必姐姐应该听说过‘虎符’?且姐姐也大概知晓祖父在世时,最器重的是贤王,若非父亲先发制人,我们一家早就变成孤魂野鬼了。”
顾瞻所谓的“先发制人”,其实是父亲得知祖父在驾崩之前早已拟好了遗诏传位于四叔顾修贤,于是他与内侍内外勾结,逼宫夺下了皇位的同时又给顾修贤一家安了个谋权篡位的罪名,父亲杀了四叔一家。
顾影不懂父辈之间的争斗,虽然父亲和弟弟常说若是贤王继位,定会反过来杀了他们一家之类的话,但顾影却不这么认为,因为在她的印象里,贤王仁慈豁达,且极重兄弟情义,他不会杀害自己的血亲的。
不过顾影的父亲没那个帝王命,刚夺下权的他还没来得及登基便被遭到了贤王旧属的刺杀,箭矢正中脖颈,当即殒命,于是便让不学无术的顾瞻捡了个便宜。
顾瞻对朝政之事一窍不通,朝堂之事全靠几位大臣撑着,而一直觊觎着黎国北部边境的回疆,因忌惮裴回而安分了下来。
顾瞻离不开裴回,可又对他总是凌驾于自己之上而感到无比厌恶。
裴回麾下有三十万安平军,顾瞻不敢轻举妄动,怕真把他给惹急了,直接率军夺了自己的皇位。
高天维此前一直侍奉在先崇明帝身边,知道他拟了传位的遗诏,可他和顾瞻翻遍了所有的宫殿,也没找到那份遗诏,加之与遗诏一同消失不见的还有可统率三军的虎符,高天维猜想,这两样东西应该在裴回的手里。
“只有拿回了虎符,才能稳固我的皇位,我也才能护住姐姐你和母亲啊。”顾瞻声泪俱下,“对了,还有祖母,祖母可是最疼姐姐你的,你应该也不想看到裴回对祖母发难吧?退一万步讲,就算裴回不杀祖母,也定不会让她像现在这般安享晚年的,祖母年纪大了,经受不起这样的折腾了。若是我顾家的江山真断送在了我的手里,以祖母刚烈的性格,怕是断然接受不了的。”
有时候,顾影挺烦顾瞻这种啰里啰嗦的性格的,“你想让我做什么?”
顾瞻见有戏,激动得上前了一步,“不难的,姐姐,只要你帮我找到虎符,其他的一切交给我来做。”见顾影有所犹疑,他又忙道,“姐姐你放心,安平侯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毕竟,你跟婉清堂姐长得如此相像。”
顾影不禁悲从中来,原来她的脸还有这么个用处。
“可以吗姐姐?”顾瞻又问了一句。
顾影默然小许,才道:“我并不觉得你会成为一个明君......我也没有什么宏远的抱负,什么天下,什么皇族身份于我来说都不重要,我毫不在乎谁当皇帝......我做这一切只是为了祖母。”
“我也是为了祖母啊,姐姐!”顾瞻哭着哭着就笑了。
顾影这话便算是默许了,此时她一刻也不在顾瞻身边多待,而得了想要答案的顾瞻也没再拦她。
“对了。”顾影走了几步后又转身对顾瞻道,“裴家怎么说也是黎国的开国功臣,就连裴回也有无数军功傍身,若你事成,我希望你能给他留点体面。”
“这是自然。”顾瞻笑道,“朕一向还是很敬重安平侯的。”
“恭送公主!”一直守在旁边的高天维躬身道。
顾影于高天维面前停留了一瞬,她看了高天维一眼,却是一个字也没说便走了。
这宫里已经烂透了。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