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影和裴回对峙了片刻,谁也不愿先开口服软。
福伯左边看看右边看看,正犹豫着要说些什么方能打破这僵持的局面时,屋内忽然想起一阵咕咕声。
裴回的眸光稍微缓和了些,他看到顾影窘迫的将腿蜷了起来,抱着膝盖紧紧地顶着肚子,生怕再闹出笑话。
裴回目光微移,刚落到福伯身上,还没开口,后者便上前说和道:“侯爷,这眼看着天都快亮了,您待会儿还得进宫呢,要不您先回去洗漱,换身干净的衣裳再过来?”
裴回盯了福伯一会儿,什么话也没说,起身时又朝顾影看了一眼,后者似是感受到了他的注视,倔强的别开了头。
裴回冷哼了一声后,便出了房门。
福伯这才又上前劝着顾影,“公主,奴才见您也冻得不轻,这样,我让丫头给您打些热水来,您先泡个澡暖暖身子,早膳一会儿就好,您再坚持一会儿。”
顾影羞得不敢看福伯,微微点头依了他的话。
没入浴桶里,顾影的周身瞬间回暖,她享受着热水漫在身上时带来的舒爽,长长地吸了几口气。
泡得差不多了,还没等顾影唤人,便有丫鬟拿着帕子帮她揩了身上的水迹,换上一身干净暖和的衣裳后,紧接着又进来了几个嬷子帮她梳起了发髻。
顾影已经饿得手软,连跟老嬷子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便像个木偶似的由了她们一番折腾。
发髻还没梳好,门外又传来一阵呼喊声,顾影都不用回头看,便知是巧玉来了。
除了巧玉,来的还有春柳和夏蝉,她们看见顾影毫发无损的坐在那里,才兀自松了口气,像是犯了错的小孩一般跪在门口低泣不语。
巧玉则跑到顾影面前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边哭边嚎:“公主,您没出什么事儿吧?听赵将军说,城里来了个花贼,专挑漂亮姑娘下手,奴婢,奴婢都快吓死了!”
顾影这才知道自己行踪暴露的真正原因,但她亦不忍责怪巧玉,只是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说了些安慰她的话。
“别哭了,你瞧,我这不好端端地回来了么。”顾影笑着用指腹抹去了挂在巧玉脸颊上的泪珠,又问,“裴回没有为难你们吧?”顾影说完着,目光一一扫过三人的面孔。
而屋外,刚抵至门口的,被直呼大名的人脚步蓦地顿珠。
跟在裴回身后的福伯不料主子会突然停驻下来,差点儿撞在了他的背上,他抬头看了看裴回,又看了眼屋里的人,知趣地退了几步安静地候着。
“没有。”春柳朝顾影摇了摇头,轻握住夏蝉的手没说多余的话。
巧玉却没那么多的顾忌,抬起头泪眼汪汪地对顾影道:“侯爷说若是找不回公主,便把我们几个给活埋了。奴婢想着若是公主能安全离开这个鬼地方,奴婢就算是死也值了,可奴婢就是怕公主落入那些歹人的手里,不得已才跟侯爷禀明了实情的。”
“公主,您真的没有遇到歹人吗?”巧玉将顾影的手和脸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若非这屋子里还有那么多的人,她定是要将顾影全身上下都检查一遍,确认她没有受伤才肯作罢,“公主,外面也太危险了,咱们以后哪儿也不去了,好不好?”
顾影见巧玉被唬得不轻,弹了下她的额头痴笑着解释道:“什么歹人,什么采花贼啊,都是裴回为了知道我的行踪诓骗你们的。”
“啊?”巧玉受了大惊坐在了地上,“可这话是赵将军说的,奴婢便以为——”
顾影笑道:“赵将军跟了裴回这么多年,裴回只需一个眼神他便知道该做什么了,你们啊都太年轻了些,怎么可能玩得过那两个老狐狸!”
门外,被称作“老狐狸”的赵成鹏悻悻地摸着鼻子看了看同为“老狐狸”的裴回。
“不管怎么,公主的安全是最重要的。”春柳道。
顾影让春柳和夏蝉起了身,然后又去拉巧玉,可巧玉得知是自己的无知才害得顾影被带回来时,心里更是内疚得不行,一直哭哭啼啼的不肯起身。
“好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小小的挫折又算得了什么,咱们以后有的是机会。”说着,顾影捧着巧玉的脸,“巧玉乖,听话,别哭了。”
乖,听话,别哭了。
乖,听话,不要动,让人发现就糟了。
顾影这句话的语气,无端让裴回想起了小时候顾婉清曾对他说过的那句话。
“快把眼泪擦了,若是让裴回见了,又要垮着他那张苦大仇深的脸。”顾影将巧玉拉起来,自己则转过身让老嬷子继续梳头,“看着都倒胃口——”
“咳咳!”顾影话音未落,裴回便从门口缓步走了进来,他的右手半握成拳置于唇前,抬眸瞥了顾影一眼。
心虚的顾影没敢回头,只敢从铜镜里窥探着裴回的神色。
春柳和夏蝉向裴回福了礼后便退到了一边,巧玉则红着一双眼像见着仇人似的看了裴回一眼,不情愿地向裴回问了安后,也退到了春柳身边。
裴回没有出言怪罪,径自走到桌前,掀了衣摆坐在了首位。
老嬷子总算给顾影盘好了一个朝云髻,垂在耳边的两缕青丝将她的面容修饰得更加的精致。
福伯给顾影盛了一碗粥,顾影颔首致谢后,并没有打算吃的样子。
裴回微微侧头莫名地看了眼顾影,随即拿起馒头自顾啃了起来。身为武将,驻守边关多年的他还是习惯了北方的吃食,这汴京早晨的食物全是些汤水,寡淡且填不饱肚子。
福伯见顾影久久不动,忙问道:“公主怎么不吃,是不合口味吗?公主想吃什么,老奴让人重新给公主做。”
顾影不是不饿,她只是在无声地抗议着裴回的压迫。
“福伯,别管她,爱吃不吃,她这娇气的病早晚得治!”不等顾影回话,裴回已先开了口,说完,裴回看向顾影,又故意道,“公主定是想把自己饿得面黄肌瘦,等到了太皇太后面前好告本侯的状,是吗?”
顾影心道这人还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她忍不住白了裴回一眼。
等等!
顾影忽然灵光一现,他刚刚说什么?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侯爷是打算带着我入宫给祖母贺寿吗?”顾影凑近裴回,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
裴回未给予顾影肯定的回答,只道:“不想去?那便算——”
“不不不,我想去,侯爷!”顾影急得直接上手摁住了裴回的小臂,见裴回朝自己投来一记冷厉的眼神,顾影又慌忙收了手,喃喃地重复着,“我想去的,侯爷......”
裴回没应她的话,收回目光自顾吃着饭。福伯见状连忙又给顾影盛了碗热的粥放到她的面前。
“公主,快趁热吃吧。”福伯的脸上总是挂着一抹慈祥的笑。
顾影点头嗯了一声,又偷偷朝裴回看了一眼,见他神情无异才埋下头小口的吃起了粥。
饭毕,老嬷子在裴回的暗示下,又将顾影按在凳子上为她画了些妆容,顺便也在她的发髻上增加了些首饰。
“侯爷去了练武场,公主且先在屋里休息一会儿,待侯爷回府用过午膳后,再携公主一同入宫。”老嬷子看着镜子里的影像,为顾影插上了最后一支步摇,垂下来的珠坠子在模糊的铜镜里轻晃着,发出叮铃的脆响声,老嬷子觉得有些歪了,又轻轻的将步摇调整端正。
宫里的规矩便是如此,太皇太后的寿宴要晚上才开始,但她的儿孙们却是可以在午后陆续进宫给她拜寿。
裴回的安排没有不妥的地方,但顾影却在屋子里坐不住,她就怕裴回出尔反尔。
等待的时光总是漫长无比,明明再过两三个时辰她便可以进宫见到祖母了,可顾影的心里慌慌的,怎么也静不下来。她时不时地就要问春柳一声,“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公主,巳时了。”
“巳时过一刻了。”
“公主,还不到巳时二刻呢。”
春柳总是不厌其烦地回着顾影的话。
顾影等得太煎熬了,最后,她索性跑到院子里闲逛了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还没到最冷的时候,今年的冬天还没有下过一场大雪,却总是飘着淅淅沥沥的雪花,刚才触碰到地,便倏地融化开了。
铺在地上的石砖湿漉漉的,没一会儿便染湿的顾影的裙边。
春柳怕顾影着凉,又没法劝她回屋,只能取了斗篷来给顾影披上。
顾影站着一动不动,抬眼望着院子那头长势青葱的竹子。
成簇的竹丛尖端顶着一团无瑕的白雪,将原本端正的竹子压得有些许歪斜,须臾,一阵轻风抚过,上面雪被吹散,和着天下飘下来的,一同扑到了顾影的脸上。
冰冰凉凉的,甚是提神。
亦能暂时压抑下她心底的浮躁。
“公主,那边咱就不过去了吧。”春柳跟在顾影身后,见她抵近侯府禁地,忙劝道。
顾影停下脚步,透过拱形的石门,她看到了里面的庭院布局,朱漆红门上挂着的是褪了色的白缟,而院子里,一簇簇艳红的海棠花在凛冽的寒冬里,开得正盛。
尽管无人居住,但那院子却极其的干净,地上没有一丁点的枯叶杂草。
顾影看着看着,竟失了神。
她的堂姐生前便备受宠爱,死后亦有人时时惦记。此刻,顾影不由得羡慕起了一个已经过世的人。
顾影看了半晌,才缓步向后退去。她知道这是裴回的逆鳞,她还是远离为好。
而当顾影转身之际,抬起的眸光正好撞进了裴回的眼里。
看着裴回阴沉的目光,顾影心下一惊,生怕因此惹了他不高兴,忐忑地解释道:“侯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来这里的。我只是——”
裴回不等顾影把话说完转身便走,顾影知道他在生气,忙不迭地追了上去。
不曾想,她没注意到从树梢上落下来的雪团,一个不留神便踩在了上面,脚下一滑,她便扑倒在了地上,还因此磕着了下巴,登时就疼得她眼泪花花的。
裴回听到了声响,回头见顾影就那样趴在地上,任由春柳怎么扶她,她都不起来。
视线里忽然现出一双玄色的靴子,顾影抬着,便风裴回沉着一张黑脸盯着自己。
她忍着疼痛朝裴回咧出了一抹浅笑,“侯爷,您听我解释,我真的不是故意来这里的。”
裴回则冷声道:“你还打算在地上趴多久?也不嫌丢人!”
顾影也想起来啊,可她的手肘和膝盖像是摔碎了似的,已经疼麻木了,她一时难以站起来。
但裴回发话了,她也只得依从。于是咬着牙,让春柳将自己扶了起来。
顾影忍着剧痛跟在裴回身后一瘸一拐的走着。
前方的裴回忽然停下了脚步,吓得顾影也跟着停了下来。她瑟瑟地站着,就在她以为裴回要大发雷霆的时候,却见他又朝前走了。
只是步伐比先前慢了些许。
顾影这才长舒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