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诸位大人?”
“怎么是你?!”
那背影转过身,漂亮到让人过目不忘的脸上沾染了点滴水珠,竟是白万玉。
“你怎么在这儿?太子殿下和肖大人昨日不是让你回去抓紧整理工地名册吗?”刘毓文见容铮和肖闻起都面露讶异,连忙上前呵斥自己手下的这一工部主事。
白万玉张了张嘴,修长脖颈微微低垂,脸上浮出了一抹自嘲的笑:“下官知错,但下官能做的也确实都已做了,这完整的皇陵工地名册...实在是下官力所不能及。”
“这说的什么话...”
刘毓文话音未落,突然咕噜一声响,吴所畏装作无事发生摸了摸肚子,略显尴尬地笑了两声
白万玉忙出言解围:“诸位大人可是还没有用饭?下官知道这附近有一小店,不如一道前去?”
“也好,折腾一天大家都累了,边吃边聊。”肖闻起颔首,又转头看向容铮,“殿下觉得呢?”
“本宫也正有此意。”
九娘下楼,正准备朝正门方向走,抬眼却在楼外灌木丛边,看到了一枚香囊。
她快走几步冒雨上前捡起那香囊,香囊上面的纹样很是古怪,九娘还未细看,头顶突然撑起了一把伞。
“九姑娘,这是白某的香囊,刚才在楼上时不慎掉落,幸好被姑娘捡到了。”
九娘怔怔盯着白万玉笑眼温柔的脸,把香囊递给了他,见白万玉转身,她又匆忙出声叫住了他:“白大人,这香囊看起来是女子的款式,可是大人的心上人送的?”
“不是,白某不曾有什么心上人,这香囊是舍妹所赠,若是九姑娘喜欢,他日我让妹妹再做一个送给姑娘。”
九娘还没来得及接话,白万玉就已经又走回一楼偏厅,朝楼外几人招了招手。
众人跟上他的脚步从小楼偏厅出去,绕过半截院墙,面前倏然铺陈开几亩菜地。沿着田陇穿过去,一柴扉虚掩的农家小院出现在了眼前。
“程掌柜!我们进来了!”
白万玉冲着院内喊了一声,便领着几人走了进去。
进到院内,看着这满院子的柴火粮食还有摆放整齐的新鲜蔬果,九娘明白过来这大概是一个农家饭馆的后院。
白万玉熟门熟路地招呼大家从后门进店,九娘下意识地回头去找容铮,却发现他盯着院内的一捆干柴,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
“哎哟,今儿下大雨,白大人还来照顾小店的生意,呀,还带了新客官,几位看着面生,是头一回来寂寥堂吧?”
一高高壮壮的中年男子从柜台端着茶水菜单迎了上来,憨笑招呼众人落座。
“掌柜的,你给这饭店起名叫寂寥堂啊?哪儿有饭馆叫这个名字的?”
“姑娘有所不知了吧,我这小馆上面可是闻名遐迩的法隐寺飞阁流丹之景,那飞阁流丹的小楼就叫寂寥阁,所以我这小馆起名寂寥堂,也能蹭蹭福气。”
“真的?我们刚从飞阁流丹那里下来,原来那栋小楼叫寂寥阁。”
“你们能找到飞阁流丹已经很不容易了,那寂寥阁还是先前罗皇后来湖州小住的时候修的,后来仙人已逝,那小楼也就荒废了。这些年有文人雅客来法隐寺观景题诗,才又重被人提起。”
“都是闲话,不说了,几位客官看吃点什么?我这寂寥堂依法隐寺而开,因此做的都是素斋,原滋原味健康养生。”
“我还是老样子,一碗松茸面,一份桃胶羹。”
白万玉选好,见掌柜的一人在这店里忙来忙去,便主动帮着把其余几人点的菜都记到了柜台菜簿上。
“白主事看起来是这寂寥堂的常客?”肖闻起端起茶杯,语气随意地问道。
“是啊,下官在法隐寺有一位故交。”
“哦?若本官没记错的话,白主事好像是从崇州调任工部的?”
“是,下官一直在崇州进学,但这位故交死在湖州,所以每次来给他上香,就会到寂寥堂吃上一碗素面。”
“白主事今日也是来上香的?这不年不节,倒是罕见。”
“下官所求之事近日有了些进展,便想着来跟他说说话。”
“下这么大雨还要过来,这位故交在天有灵,定会深感欣慰。”
“但愿吧。”
见肖闻起收声,容铮又接上继续问道:“刚才说到皇陵工地名册,白主事怎么就力所不能及了?”
白万玉抬头深深望了一眼容铮,九娘直觉他的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喷涌欲出,但最终还是消匿于无形。
“殿下应该也有所耳闻,这皇陵工事虽说是工部出力,但背后真正说了算的,还是杨家。”
“这一点本宫自是知道的,但杨家难道连一工地名册都要亲自插手?”
“何止是名册,光下官在皇陵监督的这几年里,大到殿宇设计原料采买,小到何时收工匠人去留,杨家和湖州府衙的大人都亲力亲为,不容外人干涉。工部夹在湖州和京城之中,实在是两边受气,如履薄冰。”
“白主事,休要在殿下面前胡说!”
“刘大人别紧张,杨家只手遮天也不是什么秘闻了,让白主事实话实说嘛。”容铮示意刘毓文不必阻拦,继续问道:“所以,这工地名册工部没有,只在杨大人和杜大人那里?”
“正是。”
说话间菜已上齐,容铮挑起一根青蒜,声音小到几不可闻。
“真不知道这修的是谁家的陵。”
九娘舀着碗里的汤,抬头看向屋外。这下了一天一夜的雨看起来毫无止意,空中时不时划过两道惊雷,雨势竟愈演愈烈了。
入夜,芙蓉阁内罕见地早早熄了灯。东奔西跑了一天还没什么收获的几人各回各屋,九娘正打算洗漱休息,突然,小蛮蹑手蹑脚闯进屋来,手中还拿着什么东西。
“你是说这是小婵送到南梦馆的?”
“嗯,这不是一直下雨,我今日就想着回馆里拿些御寒的衣服,正好碰上小婵姐来送信。”
九娘接过信笺,还是知蝉小馆惯用的竹纹草纸,打开的落款却让她眉头微微皱起。
是杜陶。
“怎么样,小婵姐在信里写了什么?”
九娘看完,手下不自觉地把纸张层层叠起:“信是杜陶写的,小婵只是来送信。杜陶在信里说杜大人这几日大发雷霆,想是在皇陵和杨家两头受气了。问我知不知道太子和京城的大官这边有什么动作,有没有机会借许侯爷的光疏通一下关系。”
真是个傻子。
“小蛮,你去点个蜡烛,这信还是赶紧烧了保险。”
“哦,好,”小蛮起身去拿烛台,见九娘对着跳动的火苗发呆,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姑娘,上次从知蝉回来我还一直没找到机会问,你和杜小少爷...是发生了什么事吗?怎么突然就...”
“没有,我们两个本来也没什么...”
“怎么就没什么了?姑娘你之前为他做了多少事啊,况且、况且杜小少爷不也一直很喜欢姑娘吗?”小蛮坐到九娘身边,帮她把手上的信烧干净。
“之前是姑娘你身世不明,又在南梦馆长大,杜家拜高踩低,一帮狗东西。可现在姑娘你已经被侯爷认回去了,他们还有什么说辞?”
“他们没说辞,我就一定要跟杜陶在一起?”
“那是姑娘你不愿意?啊,莫非...”
“莫非什么?”
小蛮收住声,紧张地左右看看,又把床头的窗户关上,这才扑闪着眼睛握紧了九娘的手。
“没关系的姑娘!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人之常情。确实,和太子殿下比起来,杜家那位小哥儿差太远了,我可以理解的。”
“...到我这儿怎么就不是拜高踩低了?”九娘无语,但小蛮瞪得浑圆表示坚定站在自己这一边的眼神实在可爱的紧,她嘴角微嗔,伸手捏了捏小丫头胖嘟嘟的脸颊。
“...不过,还是谢谢我们小蛮的理解。”
“啊?还真是啊?!姑娘你,哇,你闷声干大事啊!但姑娘和太子殿下才认识几天啊?他真的是好人吗?你怎么就喜欢他了?”
九娘见小蛮当真,差点没被气笑,捏住她脸蛋的手又用了点劲:“一天到晚想什么呢,我哪儿能喜欢太子啊。”
“我和杜陶的事,跟太子跟任何人都没关系,单纯是...你就当我是睡了一觉,醒了突然顿悟了吧。”
九娘抠着手指,脑海中闪过上一世离开湖州前,自己和桃子哥哥还有小婵一起报团取暖的日子。
刚刚小蛮说自己为他付出了很多,也许确实是这样,但时至今日再回想起来,倒也并不觉得辛苦,即使是在听到杜其康说自己卑贱低微配不上杜陶时,那个时候自己虽然委屈,但好像也没有真的苦恼。
走过一次又绕回到这里,九娘隐隐约约的明白,为什么自己当初会义无反顾地放弃杜陶离开湖州,又为什么自己重活一世也还是不愿和他逃离漩涡远走高飞。
不是因为嫌贫爱富或者拜高踩低,只因为自己一直是一个会听从本心做出选择的人。
哪怕是在还看不清楚本心的时候,她就已经敢跌跌撞撞地一往无前。
“啊,那挺好,姑娘能顿悟就好!说起来,当时杜家为难你,杜陶支支吾吾地也不敢说话,现在又来放马后炮,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姑娘要是真放下了,下次再见到他我就直接上去翻白眼,看他怎么说!”
“...他一个母亲早逝的私生子,半路才侥幸回的杜家,他又能说什么呢?”九娘摇摇头,既然已经决定要放下,又何必抓着那些面目模糊的往事不放。
更何况,自己现在人在芙蓉阁,事实上已经和杜陶以及整个杜家站在了你死我活的对立面,说再多话也于事无补,最终只能烧掉他写来的信。
“姑娘?姑娘?”小蛮见九娘又在发愣,害怕她只是表面顿悟实则在跟自己钻牛角尖,连忙找补道:“我刚又想了一下,还是你说得对。杜小少爷也有他不容易的地方,我也不是看他不顺眼,就是...哎呀我反正一切都听姑娘的!你只要不再想着跟他在一块儿了,那小蛮以后就看都不看他了,不会朝他翻白眼的!”
“傻丫头。”九娘看出小蛮的担心,觉得胸口有一阵暖流淌过,支撑着她扯出了一张笑脸。
“小蛮是没有姑娘聪明,那...我能再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
“就是,姑娘你这段时间一直陪着太子殿下到处跑,到底为什么啊?当真不是因为你心悦...”
“不是,上次我不是告诉过你了,二皇子生性狡诈人面兽心,太子殿下在湖州又孤立无援。我既然看好太子,当然就要帮他啊!再说了,咱们这不马上就要回京了,在京城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莫名其妙地,姑娘到底看好殿下哪儿了?你看准了吗?”
“准不准的都上了这条船了,也不能说跳就跳啊,而且,就算太子哪儿都不好,还有我呢!”
九娘眨眨眼,眸子里的狡黠满溢出来:“虽然有的东西现在没办法说清楚,但小蛮你相信我,这条船既然是我自己选的,我就一定有办法让它把我们都平平安安送到对岸。”
“没办法,没有太子我们一时半会儿就没有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在水里淹死,但上了船后这艘船要怎么开,也不是太子一个人说了算的了。”
“唔,”小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既然姑娘都选好了,小蛮就都听姑娘的!”
九娘看出对面的小丫头其实还是将信将疑,但她一时也拿不出更多的话来解释什么。刚才那一番豪言壮语说的铿锵有力,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在脱口而出的一瞬间自己的心跳的有多快。
九娘低头看着微微冒汗的手心,原来,哪怕是重活一世,想要义无反顾地选择一条路,也还是如此的艰难。
“不过姑娘,”小蛮把心放到肚子里后,眼珠又滴溜溜转了起来,“我看殿下心肠挺好的,长得也好,又是东宫太子,你就真没有...”
“真没有。”
“...可以有吧?”
“不可以。”九娘睨了小蛮一眼,抬手拍拍她的发顶:“少看点话本吧,真当这些王公贵族是好相与的?还心肠好,到时候把你论斤卖了你还傻乎乎地帮他们数钱呢。”
“...可我看太子殿下不像是那样的人啊?”
“小蛮你刚才自己说的,我们才跟他认识多久?怎么就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了?”九娘站起身,把自己摔进床褥里闭上眼,声音轻的像是在自言自语:“就算他现在不是,但真入了局,谁又能说得准自己会变成怎样的人呢?”
搞不好,只有变成那样的人才能下完这盘棋。
九娘盯着床板上繁复的芙蓉雕花,思绪从明天吃点什么飘到了长生烛那盈盈火苗又转到了今日在寂寥阁看到的飞阁流丹盛景。
最后定格的却是上一世,容铮临死前带着笑意看向自己的最后一眼。
那时的容铮已经淡漠颓废到无欲无求,不似现在还会嘴上不饶人仍心有不甘,但他确实一直是一个心肠很软的人。
一个心肠那么软的人,要是没有遇到自己就好了。
九娘觉得鼻子蓦地有点发酸,有声音在心底清晰地喊着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一个心肠那么软的太子,即使没有爱上你,他也没有可能全身而退的。
是啊,无论愿或不愿,回过神,他们都已经身在湖心了。
而我推他上船,就是要拉他一起跨过这条河。哪怕,哪怕他一直是一个心软的太子,也不要紧,还有我呢,弥补也好复仇也罢,这一次,还有我呢。
至于爱,九娘不知自己是无暇顾及还是不愿深想,她只是遮住眼,任凭点滴湿意浸润了掌心。
屋外雷电交加暴雨倾盆,屋内九娘在床上辗转反侧,脑子里走马灯一般地过着上一世的种种,总觉得睡得很不踏实。
突地一道惊雷划破夜空,照的无边暗夜亮若白昼。九娘猛然惊醒,只觉得胸口处怦怦直跳,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半梦半醒间,屋外响起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有人大力拍门:“九姑娘,九姑娘,快醒醒,殿下叫您赶紧去花厅,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