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和母亲时长半小时的通话,宋延嘉回到房里。实践队所住的青旅是胶囊房的设计,分上下铺。宋延嘉睡在走廊最里的上铺,下铺是三天前在机场丢了箱子的小吴同学。
说来机场效率倒是很高,她们到达之后第二天一早,箱子就由机场寄送到了旅馆。
才夜里十点,年轻人们精力仍旧旺盛,都还没有休息的意思。有些凑在一起玩手游,有些正在闲谈。
宋延嘉走到自己的床位前时,小吴同学正探出头来。
“诶,小宋!”吴念看见她眼睛一亮,朝她招招手,“来来来!”
宋延嘉放好平板和手机,然后弯下身去,在她床角落座。面对熟人,她忍不住就说话拿腔拿调,佯装可爱起来:“怎么啦小吴。”
“我听京大海协的人说,他们缺人做推送,”吴念说,“你要不要跟他们一起?”
这次实践活动由京城大学的海峡两岸交流协会牵头组织。既然要做推送,想必是要发在京大海协的官方微信公众号上。
虽然做图文推送入门门槛不高,学生社团所需求的专业性也不强,但实践队的同学们所学专业和新媒体多不沾边,几乎都是彻头彻尾的门外汉。
宋延嘉没怎么考虑就拒绝了,她现在也只想把自己当成一无所知的门外汉:“不我不想,我对推送过敏。”
青协指的是清仁大学的两岸青年协会。因为类别相似,京大的海协和清仁的青协惯有来往。
此外,性质相同、地域相近、因而时常来往的还有近十个社团,这次实践活动,各个社团都有代表前来参加。
宋延嘉和吴念便是拿了清仁青协的两个名额,才来参加这次活动的。
六月份以前,大二这一年,宋延嘉和吴念分别是青协的宣传部长和企划部长。六月份,她们一齐光荣退休。
在青协时,宋延嘉除了要做大小活动的海报喷绘,也全权负责运营协会的官方微信公众号,她做的推文,文案排版质量都很不错。
所以,今天听到海协同学抱怨人手不够,吴念立刻就想到了她。
可宋延嘉过去一年饱受来自学业和社团双重高压的苦难,她选择躺平。
吴念肯定不强求,但还是露出了嫌弃的小表情:“那你不还是留在故渊诗社管宣传、做副社长?”
说到故渊诗社,宋延嘉可就不困了,下岗再就业也在所不辞。
她“嘿嘿”笑了一声,嘴角弧度甚至有点傻气:“那是因为故渊有孙老师,我被孙老师迷住了双眼。”
“嘁……为了孙老师你愿意出卖灵魂。”小吴同学伸出手指戳了戳她。
她没见过故渊诗社的这位指导老师,只看过照片。不过,哪怕只凭这点印象,她竟也会觉得对方是很可亲的。
小吴突然又想起点什么:“诶,我记得孙老师好像是T省人吧?”
说到这个,宋延嘉简直捶胸顿足。她原本还想借道拜访孙老师,然而太不凑巧。
“是呀,可惜这次见不到,他刚好出国了。”
“不过没关系!”宋延嘉微微扬起下巴,眨了眨眼,继续道,“他安排了旧林诗社的同学接待我,已经约好了见面。”
旧林诗社,则是孙老师年轻时在T省本土创办的第一个诗社。
旧林和故渊,两个名字取自陶渊明的同一句诗,两个诗社也算是同根同源的并蒂花。
“好嘛,看你嘚瑟的,”吴念轻轻“哼”了一声,宋延嘉平时谈工作学习有如怨灵附身,谈到诗社就变成了花园宝宝天线宝宝一类无比阳间的风格,“行了行了,那就不去给他们‘卖身’了,我没别的事,你快休息吧。”
宋延嘉笑,跟好友说话时语气也不嫌甜腻:“好呢。”
临上床,她突然想起她与夏行谦的约会,于是又一把拉住了准备躺回床上的朋友:“明天下午解散之后我单独行动喔。”
吴念刚打算躺下,闻言又猛地警觉清醒了过来:“单独行动?不带我?怎么?你要背着我去偷情吗?”
宋延嘉:“……”
好像哪里不太对。
“真怀念我们刚认识那会儿,”宋延嘉凝重道,“大家都有些拘谨和真诚。”
“女大不中留啊……”吴念冲她做了个鬼脸,又没忍住被自己逗笑了,“你记得跟队长报备一下啊。”
“好——我知道啦。”
宋延嘉懒洋洋地应声,攀上自己的床铺,自去枕边翻找手帐,准备研究游览攻略。
此后埋头奋笔,洗漱休息,一夜无话。
实践队第二日的行程安排以了解T省的环保文化为目的,终点站是北区的区立图书馆。
北区图书馆是一栋“绿色建筑”,设计精妙,能够节能减排、保护环境。在这小小的一方土地上,人与自然和谐共生。
如计划中一般,导览员的解说结束在下午两点五十分。听过队长的嘱咐之后,宋延嘉很快和计划去爬山的队友们道别。
“对了,附近有一家挺有名的甜品店,卖绵绵冰的,”她拿起手机操作了一下,“我把定位发群里了,大家可以去尝一尝。”
然后,平时优哉游哉堪称佛系的女孩儿转头小跑着走了,行色匆匆,又好像有点雀跃。
她背影渐远在林荫道里,队员中有人多看了两眼。
反常,她今天还化了妆。
宋延嘉走得急。好在路上几乎无人,赶起路来便没什么阻碍。终于穿过图书馆外的小公园,她一眼看见道旁路标下静立的人。
男人一身常服,干净清爽,身姿挺拔,侧颜清俊。
女孩儿脚步慢下来,甚至有点不敢相认。
京城重逢以来,宋延嘉极少见到夏行谦常服出行。他总是很忙,偶尔见她,也不过忙里偷闲而已。
所以相见时他总着西服,气质成熟、眉间疏离。看向她时,才教人难得一见,温水融了冰。
但此刻,她所见的、换下一身正装的他,仿佛从那一个身负重任的角色中解脱出来了。她看得出他的闲适与轻松。
女孩子脸上不觉浮出笑意。
也就在此时,他转过脸来,见到了她。
“延嘉,”他看她走近,出声唤她,眼中有些许好奇,“在笑什么?”
“叔叔,”宋延嘉机警抿唇,试图正色,但很快放弃,展露出更多笑意,“我觉得今天您这样特别好。”
她是个擅长称赞的人,但这样直白的评价还是少见。夏行谦微微扬眉:“是指我的穿着?”
“嗯……”理论上应该再思忖斟酌一下,但真心话一不小心就从口边溜了出去,“今天终于不是‘夏总‘了。”
夏行谦短暂一愣。
宋延嘉猛地反应过来话中唐突,立刻闭嘴,给自己闹得脸都憋得有些红了,好容易才重新开口,试图支开话题:“噢,我们……我们往那边走吧。”
她指了指上坡的路:“先……先去地热谷看看。”
夏行谦眸中含笑,只当不察这份惶恐,如常应了她:“好。”
北区环境甚好,沿路绿植颇多。二人在道边林荫下漫步,用悠闲的速度向目的地行进。夏行谦身量高出很多,理应步子大,平时也不是拖沓性格,但是这会儿亦步亦趋地在她身边跟着,步调极慢,也都是非常自然的模样。
步行时氛围闲适,又过于安静,夏行谦打破沉默、向她问起近况,也是自然的事。
“实践队一切都好,队长和我还挺聊得来,”女孩儿笑着说,“行程安排不算密集,很适合我这样的懒鬼。”
夏行谦颔首:“在校近况怎样?”
宋延嘉抚了一下耳边的发,她心虚时总会做这样的小动作:“专业课还是那个样子……”
夏行谦自明白她意思,并未于此多言:“学生工作还在做吗?”
宋延嘉更心虚了:“退了青协,但是……”
“留在了诗社。”夏行谦说。
宋延嘉笑容有点僵硬。参加诗社换届大会之后,她在朋友圈发布了动态,里面是新社长、部长团的合影和小作文。想来夏行谦是看到了。
……真是的!大忙人干嘛刷朋友圈啊!
但其实,接下来,身边的男子并没有对此作出任何的反应或评价。
宋延嘉心里却还是难免紧张,小心翼翼地望向他。
“你很喜欢诗社吗?”他面色平和,问她道。
这个问法非常温柔,不说利弊,只说心意。但女孩子拧起眉头,脸上浮现些许茫然:“我……我其实也不确定。前两年,我花在诗社的时间其实很少。所以,我跟将要共事的同学也不算熟悉。
“喜欢吗?……我其实并不那么了解诗社的生活。我只是很喜欢孙老师。不过很惭愧,也没有为这份喜欢真正贡献过力量。
“但是,诗社有位一直对我非常照顾的师姐……”
显然,在说“喜欢”与“心意”的时候,宋延嘉并没有那么确定。直到说到这位师姐,她的语言才逐渐顺畅起来,字句间也多了一些确定。
“临换届的时候,师姐和我长谈了一次,说了很多诗社眼下的困境,而我好像是那个可以帮助诗社做出改变的人。”
困境不是夸张化的说法。最明显的体现,就在他们这一届社长团的人数:加上她才三人而已。
他们要管辖的部门却远不止三个。诗社结构并不多么精简,活动也繁杂,工作内容比青协还要多上不少。从前的社长团,向来须得五人左右各司其职。
此时已经做过决定、也开始直面肩上责任,宋延嘉再去回忆自己的心路,竟然有些感慨。
“那天回去,我突然觉得,留任的话,好像会接触到一个很不一样的世界。和青协敷衍的‘过家家’游戏不一样,是真正需要我去承担一些责任、也能够得到自我满足的未来。”
她是边说边整理思路的,所以解释性的话语有些繁复。期间,夏行谦一直安静倾听,没有打断任何。
终于将想法都阐述了一遍,宋延嘉思绪回敛,也找到了自己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理由:
“最主要,不去做的话,感觉一定会后悔。”
“既然如此,那就去做吧。”夏行谦认真听完,这样回应她了。
简白明了,利落果断,没有刻意安慰的意思。
宋延嘉的心跳了一下,又终于安稳落回原地。
她专业课成绩并不算好,大二受社团杂务缠身,颇有些苦不堪言。所以,她原打算大三不再参与学生工作,安心学习。这些,她都早早地同夏行谦提起过。
临到换届,她却突然变了卦。
她难免有忧虑,担心夏行谦会觉得她不分主次。
好在,这全部紧张都只是多虑而已。
夏行谦对她说:“能问心无愧就好。”
于是女孩子不再忐忑,这回笑容轻松了许多:“谢谢您。我会好好安排学习与工作的。”
这不是许诺,是她自然应该做到的事。但说出口之后,她会因为记得他此刻的目光而记得积极。
夏行谦送给她的话简短有力:“我相信你。”
世间哪有比这四字更加动人的话语。
宋延嘉轻轻捏住悬挂在脖颈上的相机包的绳索,悄悄探出手指,触碰到了自己并不平静的心跳。
到地热谷的路不算太近。为了打发时间,宋延嘉又说起近几日遇到的有趣吃食,比如地狱拉面,又如巧克力馅的包子。
她想自己不算一个很有趣的讲述者,但无疑夏行谦是个很好的倾听者。
眼看到了最后一个弯道,看着路标,宋延嘉心头多了些期待。
“说起来,我没与您详说过地热谷。”她笑着,抬头去看夏行谦。
因为事先做过功课,宋延嘉介绍起来轻车熟路:“北区以温泉著称,地热谷就是温泉的源头。听说以前可以在水里煮吃的,但水温太高,出了好些意外。”
她接上玩笑话,面上也浮现笑意:“就比如,来煮鸡蛋的,可能会变成煮小孩……”
话至此处,他们身后忽然有车辆声音响起。
夏行谦很快回了头,然后,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手,虚揽住了她肩膀,稍稍侧身,将她向路边一带。
那机车车主风风火火,很快操控车辆和他们擦身而过。抬头时,宋延嘉看见,夏行谦微微皱了眉。
他是护她的姿态,眼下还未退开。有清淡的香气入了她鼻尖,教她恍了神。
恍神间,宋延嘉忽然想,以往她同他并肩而行,他似乎总是让她走里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