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前是三个人,出发时是四个人。
司机满腹疑惑地看了看车内后视镜。
老板下车一趟,怎么接了个姑娘回来?
“好耶,省了一笔打车钱。”上车那姑娘还是这么说的。
……他人怪好的嘞,主动让人搭顺风车?
……没看错的话,甚至还帮人拉了车门。
金牌司机老杜敏锐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毕竟,用网上的说法,这么久以来,这位老板都表现得像个人机。
人机干不出今天这事儿。
事出反常必有妖,司机于是努力用余光观察隔壁秘书的神色,试图得到一点提示。
却见对方眼观鼻、鼻观心——
噢,好的。
一起做透明人。
滴滴,答答。这是雨滴落在车顶的声音。
封闭空间里的空气很暖和,也有点过分沉默。
后座的两个人也没有交谈。先前在糕点店打招呼时的惊喜好像被雨浸湿,变得软绵绵。
可是雨好温柔。
宋延嘉想。
“原来你也在这里”的情节,像一部的电影开头或结尾。
节奏分明的振动声突然响起。遐思被打破,宋延嘉惊了一下。
声音是从自己口袋里传出来的,她赶紧摸出手机。
通知来自微信电话,打来的人是李雨薇。记录里有一条对方十五分钟前发来的消息,自己先前没看见。
宋延嘉下意识往左边瞄了一眼。
“薇薇姐——”
她接了电话,声音小小的,但是在车里仍旧显得很明晰。
“是的,我没带伞,但是也没淋着雨。”
先前的一点点不算吧,反正她自己不介意的。说这句话的目的,要在更后头的一句里显现。
“因为发生了一件很神奇的事情。”
余光里,左边的人好像听出了话筒另一边是谁,向她看了过来。
宋延嘉也转过脸看他,眼睛里笑意盈盈。
“我碰到了——夏总,搭上了他的顺风车。”
真是莫名其妙的,怎么会想到用这样一个称呼指代他。
可是喊“叔叔”太奇怪,“I老师”让前座两位听到也不合适,直呼其名更是没点儿可能——
这声“夏总”,真是最最通俗易懂。宋延嘉说服自己。
而李雨薇觉得难以置信。
“京城这么大,也能偶遇?”
是嘛,谁能想象。可是,哎呀,命运。
“你让他吭个声我听听,”李雨薇说,“这也太离奇。”
宋延嘉实在很喜欢李雨薇谈起他时这样熟稔的语气,笑容更加开怀。
她再一次对上夏行谦的视线,听他正好问道:“是Vivian?”
声音足以传入听筒,对面的人得到了她想要的“吭个声”。
宋延嘉点点头,问:“您要不要接电话?”
她向他递出手机。
——可是,夏行谦还没回应,话筒里立刻又传出李雨薇的声音,十足抗拒。
“别别别,我不想要他接电话。”语速又快又急,“我怕他一开口又谈工作。我下班了!”
夏行谦沉默了,刚要抬起的手一下子撤了回去。
——宋延嘉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的无语表情。
她忍笑,可实在很难忍住,歪倒在椅背里。
电话挂断了。夏行谦说:“她冤枉我,我也下班了。”
这不像是“夏总”能说出的话,这像是I老师上号。现实身份中的距离感消弭殆尽,宋延嘉都没自觉向他的方向靠过去了几分,笑着自然接话:
“好,我帮您申冤。”
“你下午去了编辑部?”上车前她提过,他现下又提起,“感觉怎么样?”
“感觉——很好。”宋延嘉说,“大家都很好。我好喜欢薇薇姐!陈老师也很好玩儿。他说您剥削他——我感觉也是冤枉您,对不对?”
他无奈的神色里也有些笑意,朝她点点头。
“你明察秋毫。”
雨声不知不觉停歇,窗外的风却更加肆意自由。某个瞬间,宋延嘉的视线不经意错开了他回看的目光,遇见了他身后窗景里车灯的明灭。
而白色的雪絮正好飘落。
“——下雪了!”
雪花照进本就明亮的眼睛。
她以为他会回头去看,可他没有。他视线只是和她一样,微微错开眼里的身影,看向了眼中人身后的窗。
“嗯。”他低低应了,然后突然问了句一点也不应景的话,“你饿了吗?”
宋延嘉傻了一下,然后注意到车窗里的景色渐渐变得熟悉,变换的速度也已经很慢。
要到学校了。
“有点,”她福至心灵,“您急着回吗?”
他轻轻笑了一下,转过脸看向前方。
车慢慢停在路边,夏行谦说:“待会儿你们先回。”
金牌司机老杜非常识趣地接茬:“八点来接您?”
“可以。”
现在是五点半。
后座的车门被打开,女孩儿很体贴地跟所有人说再见。
“谢谢司机师傅!辛荣姐拜拜——”
纯粹又真诚。
大学校园也许是东亚人日常生活中包容度最高的地方,尤其是京城的大学校园。
睡衣外边套上棉袄,踩着凉拖鞋就能闯进室外的冷空气;穿着正装的年轻人风度翩翩,也许只是要去参加一场社团活动;小洋裙或者汉服都可以大方出现在任何角落,校园小景能直接成为天然的摄影棚——
所以,宋延嘉身边这位的打扮虽然罕见,却也不必引起太多注意。
遑论天已经黑透了,还下着雪。
学生们要么刚下了课匆匆冒雪而归,要么专奔着这场雪出门撒欢,各自有各自所沉浸的世界。
只是,带他去吃什么,仍旧是一个难题。
宋延嘉首先果断放弃了食堂,然后在美食街的路口踌躇了一会儿,最后选定了自己最常去的面馆。
这面馆也卖馄饨、水饺、粥,选择不太局限。
推开厚重的玻璃门,食物和香料的味道混杂扑鼻,宋延嘉入内后下意识扶住了门,等她的同伴。
空桌很少了,靠落地窗的地方还有小小的吧台,刚好够坐两个人。
他们把唯一的一把伞放下,占位,去点了单再回。
等到小票被放在桌上,两人并肩坐下,宋延嘉往身边一打眼,忍不住又笑了。
座位空间有点逼仄,他坐得有点委屈。
他却没介意。
“你今天心情很好。”夏行谦说,“一直在笑。”
宋延嘉从没被这么说过,停了一会儿,仔细想了想:“以前见您不这样笑?”
她认真道:“感觉,我见您的时候都挺爱笑。”
夏行谦微微有些摇头的幅度,却没接这话。
“刚刚在车上,为什么那么喊我?”他问。
他是在计较那声“夏总”了。
没想到会被这样翻旧账,宋延嘉差点从位子上跳起来。第一反应想说自己嘴瓢,可这问题好像不该轻慢。
“想不到该怎么喊您了。”她老老实实地答。
“以前喊叔叔很顺口。”他慢悠悠地说。
“……”
是很顺口。
明明不是自己叔叔。宋延嘉感觉被踩了小尾巴。
噎了一小会儿,她狡猾地回问:“您喜欢被喊叔叔?”
而夏行谦也给她问得沉默了一下。
叫号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宋延嘉一马当先、选择逃去取餐。隐约知道有人跟着一同起身了,她也不多说什么,只自顾自地装镇定,去取餐盘和餐具。
夏行谦在又一次落座时终于准备好了他的回答。
“Vivian和辛荣,你都喊姐姐的。”
喊他叔叔,就不合适了。
“……夏陟喊您叔叔。”
“那你和他各论各的。”
……这就很明白了,他也不想要这声“叔叔”。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谁喜欢自己被往老了叫呢?
宋延嘉将勺子和筷子分给他一份,一边头脑风暴着。
“那喊‘I老师’?陈文翰陈老师,边江越边老师,您是‘I老师’。”
“有点奇怪。是听人这么喊过,但我不是什么老师。”
“那至少是我师父。我喊‘师父’?”宋延嘉刚说完就自己否认了,“……不行,难解释。不小心就让您‘掉马’了。没几个人知道您的副业吧。”
“嗯。”他也不想“掉马”。
“……那‘夏总’怎么不行了?”宋延嘉自暴自弃。
“……会让我感觉自己没下班。”
“……噗嗤。”
窗外是被街灯冲淡的黑夜,清晰可见愈加浓烈的飘雪。面前玻璃上的反光照出他们模糊的影子。黄色的灯光下,她身边的人低头吹了吹勺子里的粥。
“那我到底怎么喊呢。”宋延嘉看了会儿,也低头戳了戳碗里的荷包蛋,穷举法好像到了绝路了。
“喊名字?”他都没抬头。
“……不行。”她给出如同条件反射般果断的反应。
夏行谦无声笑了一下。
他又舀了一勺粥,慢条斯理地咽下。
“坦白讲,我也不知道,只是注意到你很久没给我一个正面的称呼了。”
“但既然没有足够好的办法,那就,都行。”他说。
“不喊‘夏总’就行。”瓷勺子在碗壁不经意碰出清脆的声音,“……越喊越远。”
宋延嘉莫名在这低语里感觉到一种陌生的、特别的情绪,轻飘飘的一点,淡淡地散开,晕染在心里。
可她说不清那是什么。
她只能点头说“好”,表示她清楚了,清楚了不能越喊越远。
有人放下了勺子,右手靠了过来——他又坐在她左边。
修长纤直、骨节分明、看来漂亮又有力的一只手,以自然放松的姿态搁在桌边,只有小指微微抬起一些。
“那,一言为定。”
宋延嘉定定看了好一会儿。
心里颤了一下,面上假装镇定,她伸出自己的左手,将小指比在他手边。
“是这个意思?”她语气轻得像窗外的雪。
他也平静,若无其事,勾了勾她小指。
手指的触感也像窗外的雪。太轻了,甚至让人感觉有点痒。
有点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