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三十分,京城第九医院,夏行谦推开十楼第三间单人病房的门。
病房里的私人物品已经几乎全部收拾装袋,曾经的病人则站在窗边,正对着窗外风景啃一只苹果。听到开门的响动,边江越回过头,露出一个浮夸的惊讶表情。
“哎哟喂,我的天呢,”他不顾嘴里苹果还没咽下,含含糊糊地嚼着果肉就开始发言,“我还以为真要让我一个人出院呢。”
他继续又嚼了几下:“还得是咱夏总心善呐。”
显然是被医护人员的京腔腌入味儿了。
夏行谦凉凉地看了一眼阴阳怪气的人:“半小时前接电话哭诉自己孤苦无依的是鬼?”
边江越又咬了口苹果,就是不肯好好说话,非要发出那个嚼东西的动静:“不是哭诉,是祈祷,祈祷神爱世人。”
夏行谦:“……”
如果是二十岁,夏行谦会扭头就走。可惜岁月磨砺灵魂,会让他忍气吞声。
边江越在医院的生活用品并不算多,毛巾、衣物、洗漱用品,也就将将装成一袋。饭盒是没有的,夏行谦请了人给他做饭送饭,边江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被金钱养得很好。
他现在比半个多月前明显多了些肉感。
倒也不全是因为好吃好睡。
治疗要用激素,发胖难以避免。
不过到底是康复了,他心情还不错,李雨薇给他买的水果他吃得津津有味,这应该是最后一只了。
也算一种迷信。
李雨薇曾对着苹果神神叨叨。“An apple a day keeps the doctor away.”
谚语哼成了调子。怪好听的。
拎着袋子的夏行谦在前面带路,把边江越领到住院部门口,正打算回头开口,看见有人走远了两步、把苹果核扔进垃圾桶。
好容易等边江越回来了,又被抢白。
“见网友不值得分享?”边江越笑眯眯的,“怎么一声不吭。”
夏行谦视线淡淡扫过他狐狸一样的笑脸,把手中的袋子挂上他手腕。
“自己拿。”
边江越扬眉,作不可置信状:“你——”
夏行谦忍住踹他一脚的冲动。
“我去开车过来,大哥。”
人在车顶下,不得不低头。轻易就被打断了,边江越难得有点挫败,于是忧郁地拎着袋子,站在檐下等车来。
车来了,他先把东西放进后座,再扭头去开副驾的门,以便满足自己拷问司机的需求。
结果一开车门,就见到副驾上已经躺着一束太阳花,灿烂得很。
边江越沉默。
僵持在车门口,抬头,看夏行谦从容自若,并无反应,他语塞。
将花捞到挡风玻璃下边,边江越这才坐了进去。
“给我的?”他故意这么问。
“我的。”夏行谦说。
自取其辱的边江越面不改色:“哦,还给自己买花……”
然后他竟然被打断了。
“好看吗?”声音轻飘飘的,“小作家送我的。”
边江越哑巴了。
“你不是就等着这句?”夏行谦笑了一下,“怎么不吭声了。”
他似乎一如既往没什么情绪,但边江越莫名知道这里边带点挑衅。
夹枪带棒的,更像是二十岁时候的气性。
“你在小作家面前也这德行?”边江越一下子坐直了,“还送你太阳花,我看应该送仙人掌。”
夏行谦回得很快:“她没你那么刻薄,我也没你那么挑剔。”
边江越气笑了。
“这后半句说出来你不亏心吗?不吃菌子的人。”他发出云城人的控诉。
“……不吃香菜葱姜蒜的人更该亏心吧。”
然后被有力地回击了。
拌嘴基本以边江越的惜败告终,但大作家心态优良,绝不算受挫。他更牢记着被搅成一锅粥的话题里重点究竟该是什么,于是非常经意地切回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小作家到底什么人?”直觉,至少不像亲戚家孩子。
“我侄子从小玩到大的朋友。”
“噢,青梅竹马。”
等着红灯呢,边江越余光里瞧见夏行谦无意识敲方向盘的手指不觉停顿了。
但他也没反驳。
边江越觉得这事儿挺有意思。
“可那不是你侄子的朋友?”
“……也喊我一声叔叔。”
“……你现在上街去都能碰上几个喊你叔叔。”
“……”
轿车停在红灯亮起的十字路口,边江越用手肘捅了捅语塞的好友。
“跟哥说实话。”他比夏行谦大几个月,常常占这点便宜,堂而皇之,“特别在哪?”
夏行谦沉默了一整个红灯。
他最后说:“特别简单。”
边江越微微挑了挑眉。
结果和预想别无二致。
可小作家其实不太简单。边江越心想。
女孩儿在见面时给人的印象,腼腆又明朗;女孩儿的文字里阴雨连绵,偶尔有浊浪排空的气势,似乎在愤怒,要宣泄。
多丰富的灵魂。
但是,不必再向好友强调。
他没喊“小孩儿”、“小姑娘”,喊了“小作家”,或也算他的一种选择。
三点一刻,小作家刚刚在她的宿舍小床上睡醒了午觉。
她是被舍友打电话的动静吵醒的,谈恋爱的姑娘在和对象互诉衷肠。“宝宝”,“在干嘛”,“想你了”,甜甜蜜蜜。宋延嘉睁开模糊的眼,对着灰白的天花板,叹了口气。
不急着起床,她摸出手机,先确认了一下是否有新消息。世界安宁,百无聊赖,V信置顶里她对上夏行谦的名字,还思考了会儿上午的会面是真实还是梦境。
是真实的吧。
她切到OICQ,第一个聊天框是睡前和Vivian解释自己跟大摄影师的缘分。VV姐非常慷慨地给她发了老照片,还邀请她有空去编辑部参观,背着大摄影师偷看更多老照片。
姐姐真好。
宋延嘉查完清大去编辑部的路线,开始琢磨这个学期未竟的事情。
还有三周是京城学校的吟诵比赛——诗社在这学期的最后一件大事,跟她的生日撞在了一起;生日之后再三周,翻过年去,就到期末了。
这学期过得好像太快,又太快乐,经历的事情桩桩件件,都让人不太舍得放手。
床帘外仍然隐约传来舍友讲述日常生活的声音,宋延嘉决定最后再赖一会儿床。她翻起OICQ里和“I”的聊天记录,这些年说过的话堆成小山,比V信里属于夏行谦的那座小山高出不少。她尝试把I和夏行谦叠起来,好像有点别扭,又觉得有趣。
如果把I对她的称呼做成词云,结果会乱七八糟。“小作家”“小天才”甚至“饭碗争夺者”,把她捧得高高的,说法又可可爱爱的,不至让人惶恐。
夏行谦只会喊她名字。中规中矩,正正经经,真挺像个长辈了。
身份不一样,说话就风格迥异。
哪样更好,她说不清。夏行谦和I都很重要。但此时此刻,她更想说,有I老师真好。
她用手指轻轻戳了两下I的头像。那是她前两年画的简笔猫猫。
“你拍了拍I的相机,拍坏了,他不用交稿了。”
还是她手把手教他改的。
她戳了戳自己的头像,同一个对话框里就跳出了新一句格式相同的话。
“你拍了拍自己的键盘,拍坏了,她不用交稿了。”
多可爱。
V信突然有新消息弹窗,标着夏行谦的名字,宋延嘉本能地先紧张了一下,点进去看见是透明花瓶里养起了太阳花。
紧张什么呢。他的家里养着她的花。照片里面花瓶放在实木的小几上,接住了一缕阳光,温暖明亮。
宋延嘉看了好一会儿,最后拍了拍夏行谦的V信头像,又拍了拍自己的。
“我拍了拍夏行谦。”
“我拍了拍自己,把人拍晕了。”
屏幕下方很快跳出一条新的消息。
“夏行谦拍了拍我,把人拍晕了。
宋延嘉笑出了声,差点没拿稳手机。
明天早八,俄语专业课,要背俄语新闻。今晚有京城吟诵比赛的第一次排练。隔壁群里有了动静,祝妙言难得积极,问有没有人相约图书馆学习,宋延嘉起床,收拾东西。
好像,再用力点,她喜欢的生活,都能抓得住。
11月22日,边江越在京城和朋友们一起庆祝了感恩节。
这一日也是小雪,夜里四散归家时,京城正好下起初雪。
他身体情况已经稳定,在积雪融化后,从清和苑搬到了京城西山的别墅,开始闭关,潜心写作新的长篇小说。
《去日留影》的周年特刊销量不错,根据各渠道反馈,有不少读者回流,总编趁热打铁,开启了新一期文影作者合作企划。
I和Ludus没有报名,但一同为企划写了一段邀请语。
“文影作者的合作企划,就像一扇连通文学与摄影艺术的任意门。在启程的那一瞬,我们并不知道未来会有怎样旅途,只是勇气让人选择慷慨一次,与素未谋面的合作者交换一切的奇思妙想,甚至是梦想本身。
“而命运回赠以缘分,或者,又一段全新旅程。
“摄影师成为文字忠实的朋友,作家与取景框里的世界相逢。
“……三年前一声‘幸会’,蝶翼轻振,留下的不只是风。
——I & Ludus ”
如果把文分成两个部分,这里大概是上半部分的结尾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2章 chapter 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