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顿饭吃得比以往更久一些。宋延嘉这天的话实在很多。
面上的愉悦神色也真挚,不像前两年见面时,总被一种刻意而为的拘谨束缚着。
她侃侃而谈,说诗社的工作,说前几日的读书会,也说今日做月饼。
话题的缀连并未经过精心设计,时间顺序有些颠三倒四,但是反反复复提起的那几个人,夏行谦轻易就可以记住。
看起来,她在成年之后再一次收获了亲近的朋友。
也许女孩儿现下对此还并没有那样鲜明深刻的认识,但夏行谦知道,这实在是很值得庆幸的事情。
在话题的间隙里,以沉默作休息的片刻,女孩儿撑着下巴,带着温情笑意而不自知的眼眸看向店里其他的顾客。
那是一种惯性的好奇,让她成功发觉他们桌上有着被自己遗漏的好东西。
她的眼眸亮了几分,看着那桌上竖立的青翠竹筒。她眨了眨眼,自言自语般轻声发问:“那是什么?”
夏行谦注视了她一会儿,才在她察觉之前移开目光,顺着她视线去打量那竹筒。
“应该是米酒。”
宋延嘉不曾表现出对酒精制品的兴趣。虽然米酿也已常常被这个时代的饮者遗忘。
“那您不能喝,”宋延嘉轻轻笑了一下,放下了支着下巴的手,“开车不喝酒,喝酒不开车。”
而后她再盯着那只不远处的竹筒,好像纠结衡量了一会儿,才做下什么决定。
那双看来颇为无害的眸子最终看向他:“但我想喝……叔叔。”
夏行谦对上那双眼眸,第一反应,竟是担心了一下她的酒量。
仿佛,总觉得她还是个小孩儿。
虽然也明知她跟当初的小孩儿太不一样。
夏行谦微微抿唇,忽略了一闪即逝的无稽念头。
定了神,他只温声说“好”。
宋延嘉如愿得到了一只同款竹筒,兴致勃勃地倒了小半杯的米酿。
米酿甘甜,不似现在人们常喝的酒总让她觉得冲鼻或酸涩。她很喜欢。
开始啜饮那米酒之后,他们之间安静了不少,直到宋延嘉开始倒第二杯,她才开口提到:
“我想起第一次喝米酒的时候了。”
那是初三,语文课本提起了乡下米酒醇厚浓郁的甘甜与芬芳。于是老师在下午最后一节课带来了一大桶自家酿造的米酒,用小纸杯分给班上的同学品尝。
怕他们喝醉,每人最多只能得到小半杯。还有些自己性子谨慎的同学,只要了能够勉强铺满杯底的量。
宋延嘉没忸怩,能要多少就要了多少,完事儿跟同桌夏陟豪气干云地碰了个杯。
随后瞠目结舌地看着夏陟一口气把整杯都干了。
边上还有不少同学目睹了这场景,纷纷起哄,宋延嘉只露出“地铁老爷爷看手机”的表情,“啧啧”叹道:“暴殄天物,牛嚼牡丹。”
宋延嘉将旧事娓娓道来。
她不知,虽然她既不上脸,也不上头,语气却在开始饮酒之后温软了不少。
夏行谦静静听着,直到她状似笃定地又重复了一遍那句“牛嚼牡丹”。
他微微笑了,放下手中的汤匙,用纸巾擦拭了一下指尖。
“我应该也记得,”他说,“也是深秋,对吗?”
其实宋延嘉自己回忆起来都有点费劲儿,闻言她掰着手指头算了好一会儿,才确认:“诶……是!期中之后吧,好像。”
夏行谦接话:“夏陟那天脸红得像发了烧,对不对?”
脑海中遮蔽记忆的迷雾于是散去了些。她弯了弯眉眼:“对!然后您一眼就看出来了,轻飘飘地问了一句:‘喝酒了?‘”
想起后面的事,夏行谦有些忍俊不禁。
“然后他哭了。”
宋延嘉直接“噗嗤”一声:“还是‘汪’的一声就哭了。”
她悠悠叹了口气。“不就是期中考退步了一点吗……”女孩儿的眼神有些无奈,又好像有些迷茫,“怎么就会当成是天大的事呢?”
那估计是夏陟这辈子、她见过的最忧郁的时候了吧?
夏行谦停顿了一会儿,难得有些迟疑,将将回想起的一些相关的碎片就那样盘桓于喉间,到底还是打算封存。
可宋延嘉下一瞬就无心似的、点破了那藏于隐秘角落的过去。
“明明是因为家里——”宋延嘉仔细地咽下软烂清甜的糯米,眸光安顺地垂落在桌面,慢条斯理道,“明明他是被影响了,根本没法静心学习。”
夏行谦眸色微微沉落。
他一时也没什么可以接上的话,宋延嘉倒也毫不执着于继续这个话题。
没多时酒足饭饱,他们收好东西。
以往到了这里,紧接着就是返程,但这一日是假期。宋延嘉起身的时候明显是思忖了一下,然后说:“您不急着回去的话,我们散散步、消消食?”
他颔首,哪有不应的道理。
店面处于一条美食街,走出街道有一家规模不大的商场。夏行谦的车正停在商场。
出门的时候明显感觉到夜里风凉了,但有赖温酒暖身,宋延嘉并不惧寒,反是精神抖擞。
夏行谦视线不经意扫过她无所畏惧自然舒展的肩,没有多说嘘寒问暖的话。
正逢佳节,街道上人来人往,满是烟火气。各色店面玲琅满目,有好几家门口排着长队。
可惜吃饱的人眼下对食物并无兴趣。
抬头所见的那一轮满月倒是让宋延嘉兴致勃勃。这一片也无CBD的高楼明灯,更显出漫漫天空中独悬的孤月清亮无比。
夏行谦同样抬头注目了一会,天空无际空茫,那唯一夺目的月亮显得太漂亮。
但可惜月明星会稀,遑论在这个时代,没有月亮的日子也见不到星河璀璨。
倒也没有什么感慨的必要。
而耳边隐约听到了女孩儿哼歌的声音。很耳熟的曲调,而她心情颇好似的。
熙来攘往的街上本不该让人注意到那哼鸣,但他们实在离得很近,而他对她又实在……专注。
于是能够清晰地听见,她口中慢慢的有了词句,是那阙人尽皆知的《水调歌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
歌声轻渺。风再大些,许就散了。
她却似很知足于这低吟浅唱,仍用那轻渺的声音,唱到那句“不应有恨”。
夏行谦上次听见她歌声,是夏日的演唱会。
那样热烈的台下谁都不会追求悦耳,呐喊般的声音更像是一种宣泄,他现在回忆起来都有些忍俊不禁——当然,和夏陟的魔音相比她还是逊色了不少。
这会儿第一次听到了她这样纤细轻柔的嗓音,倒让他微微怔愣了。
很难阐明心底滋生的微妙心绪该如何定义,只能确认这一瞬想要听见更多。
但红灯亮起,他们在道口停下了脚步。
行人纷纷驻足,渐渐积压在这道口,宋延嘉收了声音。
夏行谦垂眸,看了一眼她神情,仍是带着清浅的微微笑意,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而开心。
她停下的地方,正好是整阙词的结尾,那最终与月相伴千古的名句。
他在心底默默回想。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七岁稚子尚能娓娓道来。
对于他而言,竟会觉得太陌生。
所谓影响到夏陟学习的,家里的事,都与他息息相关。
那大约是他最后一次将章城干休所的老房子当作“家”的时候。
也是他哥哥哪怕支持他却也无法理解他的时日。
他确实不爱回望,因为能想起来的总是雾蒙蒙的一帧帧灰色场面。
这会儿,托这词句的福,竟然有一处鲜亮了不少。
五年前,离开章城前,元旦都未至的、最后的冬日里,他赴兄长的宴、喝饯别的酒,最终看着兄长喝到烂醉如泥、甚至洒了泪。
夏明诚说,你的路谁也不能插手,谁也帮不上什么,但你记得,我永远是你哥。
即使杯水车薪,他那时给了弟弟几乎所有的积蓄。
其实回京半年之后夏行谦就还上了那笔钱,翻了数倍还的。但他知道再多的金额也无法真正的彻底偿还清算那笔债务。
夏陟有过的忧郁,足以让他窥见三口之家里爆发的争执。
即使他习惯了沉默,习惯了不过问。
快要走出美食街,本就慢悠悠的宋延嘉脚下更显出几分踟蹰。
“……那家糕点店,”她终于彻底停下来,皱了皱鼻子,而后一个回身,指向刚路过的明亮店面,“好香哦。”
夏行谦跟着转身,看见了还算眼熟的标牌。他笑了一下。
“嗯,好像挺有名。前两天还听见同事在聊。”
他偶尔会撞见总经办闲聊摸鱼的现场。
这会儿恰好人不算多,宋延嘉跃跃欲试:“那我买点。”
夏行谦跟上去,和她一起步入暖色的灯光下,他们一起排队。
她东张西望,先看海报的推荐项,又隔着玻璃橱窗细细打量,研究品类的神色极其认真,堪称严谨。
最后从酥皮点心到肉松小贝,选了好些。
夏行谦习惯了在这种时刻为她结账,但是宋延嘉这次竟然没给他机会。
迅疾扫码的动作怎么看都有点刻意,她一边接过纸袋一边又迅速和他解释:“这是我要带给朋友们的。”
“理所当然是我付钱!”她振振有词,又飞速补充了一句,“而且还有一份送给您的!”
就,总不能是她请他,他买单吧?
她决绝如此,夏行谦只好认命。
宋延嘉于是又成功塞给他一盒热量炸弹,夏行谦从善如流地收了。
但他心想,他的健身教练朋友恐怕会协同营养师朋友一起把他的脖子抹了。
夜色已深,他们都没有再逗留了。他送女孩儿回学校。
没有再起话题,她盯着车窗外的灯火看了一路,她总喜欢这样做。
直到要下车,她转回来冲他露出一个相当灿烂明媚的笑,说:“再见啦。”
而后开开心心地走了,甚至没想起回头看一眼。
夏行谦没有急着开车,安静坐在车里,也说不清是想等什么,也许只是难得真正休息。顶灯亮着,不刺目但刚好带来几分暖意;车窗摇下了些许,秋夜的风虽然寒凉却清爽无比,让人心也清明。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餐桌上收到那封信以后,她好像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
至少是在努力地松懈下来。
哪怕这相处的时间里,她并没有机会去看一看信件的内容。
他竟然觉得松了口气。也许是为她那消退的拘谨。
却也一时,有些不敢想,自己究竟在信里写了怎样的文字。
放空了一会儿,他拿出了手机。
纵使是节庆,也还是有十数条关于工作的消息。此外,更多的是繁复却无趣的、模板似的寒暄与祝福,多是并不熟悉的人发来的。
他随意翻了翻,看见了夏明诚和夏陟的聊天框赫然也排列在其中。不需要思考,径自点了进去。
夏明诚说中秋快乐,天寒加衣。夏陟则说了一堆废话,没有一点中心。从不住宿舍实在太爽了到叔啊你到底有多阔佬这套房他朋友查了卖了他都买不起,一口气逼逼赖赖了几百字,最后他才猛然惊醒似的补了一句“中秋快乐”,还有“快快乐乐,天天快乐”。
夏行谦仔仔细细看完,没忍住嗤笑一声,终于悠悠打字,给他们一人回了一句同乐。
其他消息一概不理,哪怕是工作。退出来,顺手点到发现页,竟刚好看到了熟悉的头像刷新在朋友圈一栏。
他们分别才几分钟。她应该还没走到宿舍。
他心中真实地诞生出好奇。
刷新朋友圈之后满目是花花绿绿的照片,所有人都趁假日行乐为欢,热闹到喧嚣。
只有宋延嘉的头像显得孤零零的,后边只跟了短短一行字,十个字。什么配图也没有,轻易就会被人忽略。
她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