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延嘉对上了那个男生的视线。她同样还以微笑,但是是礼貌意味十足的。
对方的眼睛很亮,带着笑意。他人还怪好的,每个人说完他都会适当捧场做气氛组。
不过这会儿他才第一次发表了有效意见。
“我对这位作家也有印象,他的设定有个很有意思的点,”男生指间夹住了先前放在桌面上的笔,轻快地晃起来,“武力值上,朝廷的人普遍高于江湖的。也就是说,最厉害的人都被朝廷收用了。
“看见这个说法的时候,我在想,名著里被招安的江湖好汉却没好下场。”
宋延嘉眉心微动,也稍微坐直了一点。
但男生没有继续细说的意思,白羡宁倒是语气平和、慢条斯理地接了嘴:
“应该是时代背景,还有作者观念不同。社会的主要矛盾不一样。新武侠追求民族独立,而不是内部斗争。”
宋延嘉也稍作补充:“而且幻想文学脱胎于对新科技、新世界的见识,我认为难以避免有一些理想化的特质,会潜藏作者正向的憧憬。”
对面的男生一手托腮,一手继续玩笔,全神贯注看着她俩,听她们说完,笑了一下:
“这个说法也有点意思。”
不过时间也差不多了,他们于是点到即止,继续往下轮流发言。
过了半个小时,轮到那个男生的时候,宋延嘉有意无意地期待了一下。
而他果然没有让人“失望”。
懒散靠在厚实的皮质椅背上,男生用笔敲了敲桌面,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
“大家好,我来介绍一下,我暑假钻研的……武侠游戏。”
武侠……游戏。
狭小的会议室内飘起问号一片。
读书会的成员们显然大多和这男生挺熟,隐隐传来几句笑骂,坐在他身边的女生更是直接扬手,给他肩上来了一巴掌。
“林梦生,”那女孩儿怒斥,“叫你读书没叫你打游戏!”
瞠目结舌的宋延嘉回过神来,也没忍住“噗嗤”笑了。
白羡宁在一旁以手掩面,手下边满脸无语。
“但是,但是,朋友们听我说,”林梦生又假咳了一阵,才煞有介事地道,“游戏,它是第九艺术,它有丰富的文本,用更生动的形式呈现故事,怎么不可以研究呢。”
这话倒有几分道理。宋延嘉还挺认可。
林梦生接下来的语气却浮夸了一点:“更何况,我钻研的还是国风武侠游戏扛鼎之作……”
字正腔圆,就好像在做广告口播。
然后他就又被打了一巴掌。
其实听完后大家发现,林梦生的稿子还是保质保量的。
他首先强调了游戏的盈利性质、创作团队的良莠不齐、长线更新的不可控性等因素所导致的质量的不稳定性,而后在此基础上选取了几个诞生于游戏不同时期的热门桥段,精准点出故事内核的表达诉求,并且结合时代特点以及通俗文学当期发展特点做了比较分析。
宋延嘉于是记住了这个人。
但她没想到,散会后,对方会主动跑来搭讪她和白羡宁。
林梦生跟他们挤了一班电梯,熟稔地和白羡宁打招呼,还朝宋延嘉友好地挥了一下手:“羡宁,这位就是你的外院家属?”
“对,”白羡宁答得干脆利落,不做表情的时候她看起来有点冷淡,“下次不一定来。”
“不是吧——”林梦生脸上露出一点可怜的表情,“我们这么不受欢迎吗?不想加入我们吗?”
宋延嘉微微抿唇,嘴角弧度很礼貌。
她真的会害怕一些太“E”的人。
斟酌了一下,她说:“你们方便的话,我有空可能还来。”
说实话,体验还是不错的。只是时间确实太久,准备起来也费劲。
宋延嘉微微停顿,补充道:“我课很多。”
白羡宁随意附和:“学俄语的,还是故渊的社长。”
文院学生没有不知道故渊的,林梦生自已了然。他倒也有分寸,见电梯到了一楼,就没有再继续追问。
他正站在门边,顺势按住了维持开门的按键,扬声说“请”。
其他人也都习惯了,道了谢,径自蜂拥而出。
白羡宁带着宋延嘉,头也不回地走了,身后听得到有其他人招呼林梦生一起走的声音。
宋延嘉隐约察觉到白羡宁的态度,默契跟上脚步,她俩于是没多会儿就领先于众人,身周清净了不少。
宋延嘉主动凑过去跟她咬耳朵:“怎么回事儿,那男生。”
白羡宁挑了挑眉,压低声音回她:“中央空调,经典款。”
宋延嘉八卦雷达响了:“细说。”
“我舍友喜欢过他,有段时间天天约他一起吃饭,一起上下课,一起去图书馆,然后忍不住表了白。”
“结果被他拒绝了。”白羡宁磨了磨牙。
“那我舍友当然跟失恋似的,哭了一晚上。第二天就想绕着他走,结果他还敢主动贴上来。”
宋延嘉大为震撼:“主动贴上来干啥?”
“主动贴上来说:‘对不起啊,惹你伤心了,我今天中午请你吃饭好不好。’”
宋延嘉目瞪口呆:“怎么想的?”
“谁知道啊,”白羡宁西北腔调都出来了,“现在我舍友都见了他就跑,拔腿就跑。”
很难评,宋延嘉啧啧称奇。
她们又走了一会儿,就快回到宿舍区。突然,就在走过一张喷绘时,白羡宁拉住宋延嘉的手,让她停住了脚步。
“对了,你看见这个了没?”
宋延嘉迷惑地回头,去看那张花花绿绿的卡通风格喷绘,却见白羡宁伸手指向了另一侧,喷绘边缘的位置。
定睛一看,那里原来还粘贴着一张A4大小的竖版海报。
夜已深了,路灯也没那样强力,宋延嘉凑近了许多才看清黑白印刷的字迹。
“蛋糕社中秋特典!手作冰皮月饼!报名名额有限!欢迎参加!”
本因晚上摄取了过多知识而疲惫的宋延嘉瞬间精神抖擞了。
宋延嘉回到宿舍。给自己做过一路的心理建设,她勇敢打开V信,给夏行谦发了一条消息。
“叔叔晚上好!”
附加波浪号以及小兔子抖耳朵的可爱表情,并跟上下一句:“请问您中秋在京城过吗?”
估摸着对方不会立刻回复,她把手机放在了上铺,自己蹬掉了鞋子,往垫脚的凳子上一站,准备上床。
刚站上去,就看见床上手机未熄的屏幕里,竟然刚好收到了夏行谦的回复。
“方便接电话吗?”
宋延嘉对着手机屏幕愣了两秒,然后立刻攀着床架跳回了地面上。
抄起手机,蹬上拖鞋,再在口袋里瞎寻摸了一阵、直到摸出了耳机,她风风火火地又出了宿舍的门。
隔壁坐在上铺的舍友奇怪地转头看了一眼她的背影,操着一口河北腔亲切地问候了一声:
“怎么了这是,火急火燎的,饭卡丢了?”
宋延嘉头也没回,话也没回。
一头钻进了筒子楼里侧人迹罕至的那一道楼梯间。
她把耳机掏了出来带上,而后才回复:“方便的。”
没等多久,虽然早有准备,响起的默认铃声仍是吓了她一哆嗦。
作为资深社恐人,对接电话这事她真的很难适应。但是,当听到那道温润声线喊她名字,宋延嘉一瞬就被治愈。
她没注意到自己不觉笑容满面,嘴上也忘了要矜持:“叔叔。”
对面停顿了一下,而后也带了些笑意:“你听起来心情很好。”
宋延嘉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情绪管理。
她清了清嗓子,缓和了一下情绪,更好地拿捏了分寸,但不觉自己声线仍然堪称甜腻。
“今天——确实心情不错,”她一字一顿,半带斟酌意味,而后很快回转到她要说的正题,也是她好心情的关键,“所以您中秋在京城,对吗?”
“是,”夏行谦应声,一如既往不紧不慢,“你中秋若不回家,我可以邀请你一同过节吗?”
“非常荣幸。”宋延嘉很果断。
然后,一直晃荡着的她下意识转身面对走廊的时候,正见自己的另一个舍友,拿着脸盆从楼梯口经过,走向了水房。
舍友回头看了她一眼,表情意味深长。
宋延嘉后知后觉地回味到了自己刚才抑扬顿挫的语调究竟是多么做作。
注视着舍友若无其事离开的背影,她下意识发出了一声惊恐的、气声的“靠”。
然后她又飞速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
发自内心地从喉咙中逼出一声咳嗽,她猛地一回头,往楼上疾步走了半层。
耳机里,夏行谦似乎略有迟疑,关心地问了一句:“你还好吗?”
宋延嘉忙着慌乱,连声道“没事”。
自然也就没听出来对方藏住的一分笑意。
夏行谦很自然地重又问起刚才被她略过的话题。
“今天过得很开心?”
平复了一下心情,继续掩耳盗铃,宋延嘉死性不改,还是没忍住继续用她那泛着甜味的乖乖女特有语调:“是挺开心的。”
不过现在打电话最开心。
“去了一个……读书会,”她如实汇报,“聊了武侠。您知道的嘛,我还挺爱看的。”
“分享的那本书我跟您也聊过,”她跟他报了书名,“说来惭愧,我‘违规引用’了一点您的想法。”
是在讨论时提到的,“幻想文学的理想主义”那一部分。
当初和夏行谦谈起,他们说得更深。武侠之外的其他种类,从奇幻到仙侠,如数家珍。
而且也不止聊了理想主义,因为还论证了绝大多数文本内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在各种程度上相互依存……
宋延嘉坦然带着滤镜在心中吹捧:
夏行谦一人顶一个读书会!
“你记得的,就属于你了。”夏行谦温声回应她的“违规引用”。
宋延嘉闭着眼睛也知道他会这么说,但是再来无数次也还是会庆幸自己能有这样一位慷慨的“师长”。
不过这样好像把他说老了点……
宋延嘉晃了晃脑子,把纷杂的思绪甩开,然后继续分享她的乐子:“不过我今天还听到一个有意思的,估计能是您的知识盲区。”
夏行谦也似乎真的好奇了:“是什么?”
“今天有一哥们儿分享的是——武侠游戏,”宋延嘉模仿了一下那广告口播般的语气,“还是国产武侠扛鼎之作。”
电话那边的男人低声笑了:“确实是盲区。”
“其实我也玩过,”宋延嘉停顿一会儿,诚实地说,“怎么不算一种文学呢。”
夏行谦说:“等见面,说给我听?”
宋延嘉于是感觉自己今天高兴得过分了,有点飘了。
迷迷糊糊地答应了对方的话,迷迷糊糊地互相道了晚安,挂断电话的时候她还有点云里雾里。
她想她应是最近都心情太好,才少了那么多的拘谨。
她低头看看和夏行谦的记录,上次交谈还是假期。是他生日那天,她卡着零点发了生日快乐。
他过了一阵子才回,难得消息超过了一行。
他说看过了礼物,很合心意,很感谢她,会好好珍藏,期待京城再会。
宋延嘉盯着那句“期待”看了好一会儿,又盯着十分钟的通话记录看了好一会儿。
她皱了皱鼻子,心想飘了就飘了吧。生日贺礼大成功,奖励奖励自己,怎么不行呢?
中秋贺礼再接再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