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顿饭原该圆满,如果夏行谦和夏明诚没有各接一个电话被迫中止用餐的话。
即使两兄弟接完电话都即刻回到了餐桌上,也少不了挨上一顿冷嘲热讽。
老太太撂了筷子蓄势待发,老爷子先发制人骂骂咧咧。
“那工作就这么重要!食不言,寝不语,从小教的规矩没一个记得!”
夏行谦一如既往没什么好说,夏明诚赔笑,但也不会去多余说解释的话语。
自己的父母自己知道,说多错多。
夏陟左顾右盼、额头冒汗,最后一咬牙豁出去了,端起果汁儿,人也站了起来,冲着两位老人咧嘴一笑,露出全身上下最白的那一口牙:
“哎呀爷爷奶奶,也不能完全不说话吧,我想敬你们一杯,好不好呀。”
二老面色稍霁,但老爷子还是有点不满意。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饮料上,老爷子问:
“敬爷爷,就喝果汁啊?这么大了,怎么不倒点酒?”
夏陟傻眼,陈女士也汗颜,忙帮他解释:“爸,夏陟还不会喝……”
老爷子皱起了眉,眼神有点不爽,好在老太太不介意:“果汁怎么了,比酒健康。”
她视线投向孙儿,露出一个优雅的微笑:“夏陟,开始吧。”
夏陟差点没反应过来,好在坐在身边的陈女士拉了他一把,小声提醒他“敬酒词”,他才如梦初醒,开始磕磕绊绊地、说他刚才脑子里反复准备了好几遍的那几句吉祥话。
他说得不太顺畅,但效果很成功,从表情就能看出来,二老很享受他表演出来的乖顺。
夏明诚看在眼里,微微苦笑,又听见自己身边,夏行谦低低叹了口气。
夏陟没注意,只觉得松了口气,正打算坐下,那边老太太却发问了。
“夏陟,上学期期末考试的成绩怎么样啊?”
夏陟心里咯噔一下。
要大三了,还是逃不掉这个问题。
但毕竟这是每次“家庭聚餐”的例行公事,夏陟也习惯了,站得笔直,乖乖回答:
“上学期十五门课,平均分92.6。”
夏行谦抬眼看了一眼这个侄子,学业看来没少用功。
老爷子却皱了皱眉:“不高啊。”
老太太也皱了皱眉:“再往前一个学期,我记得有93分,现在还退步了一些。”
“不进则退。”老爷子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须,煞有介事地补充道。
夏陟很沉默。
老爷子追问:“在年级里能有多少名啊?”
夏陟有点尴尬,这个问题他其实回答过很多遍了:“爷爷,我们现在不排名的……”
老太太摇了摇头,微微眯起的眼眸里闪过不满:“不给排名,那要自己去问的嘛。原本就对你的学校不太满意,再犯懒,怎么了得。”
夏陟心情十分沉重,把目光投向在场唯一一个学校比自己好的人,尊贵的毕业自京城大学的夏行谦同志。
他委屈,他不说。
夏行谦脸不红心不跳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他可没说过全国第三的申城交通大学不行。
温馨和睦的聚餐总算和平结尾,桌子收拾好了,碗也洗过,夏陟一家如蒙大赦,迫不及待地告辞。
酒足饭饱、打算遛弯消食的二老,原本想逮着孙儿一同散步,继续敲打一番。
但夏陟面色凝重,说自己还有开学测验需要复习,好容易推托了他们的盛情。
夏行谦自也出门,送一送难得相见的兄长。
夏明诚一家居住的小区毕竟只是一街之隔,他们便直接步行往返。
夏陟和陈女士走在前边,陈女士正安慰儿子受伤的心。夏陟从小到大在学习上挨过的批评,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拜二老所赐。但他还是习惯不了,太伤人了。
夏明诚听见儿子有气无力的声音,摇头笑叹一声,低低地对夏行谦说:“就没什么能让他们满意的。”
他弟弟在别人眼里优秀了一辈子,在父母面前也摆脱不了一事无成的标签。
夏行谦没有聊这些的兴趣,太没必要:“你在市委的工作怎么样?”
提到工作,夏明诚也没严肃点的意思,轻松笑笑:“挺好,你也知道我就适合干这个。”
夏行谦跟他看起来个性是两个极端,像是冷暖两色的差别一样。
他们并肩再走了一会儿,夏行谦才缓缓道:“申城那边,我前些年购置过房产,现在闲置着,夏陟不想住宿舍的话,可以随时搬出去。”
夏明诚愣了一下:“他不想住宿舍?”
夏行谦看了他一眼,猜到了夏陟没和他提起过这事:“夏陟同寝室有个男孩儿,心思不太正,我碰巧见过一次,离得远点最好。”
夏明诚微微皱眉,夏陟从没提过学校有什么不顺。
而且……
“你什么时候在申城又买了房,”他狐疑地看了一眼弟弟,“你……”
是在夏陟录取的时候买的。
但夏行谦不会说,他也有撒谎的时候:“三四年前吧。”
申城房价不比京城便宜多少,他说起来却轻描淡写。夏明诚不轻不重捣了他一下,眼神复杂。
“钱也不知道省着点。”
“也没乱花……我也不缺,”夏行谦漫不经心的,甚至开了个玩笑,“夏陟结婚的钱我都能出。”
夏明诚又怒又笑:“那是我儿子!”
夏行谦也有些隐忍的笑意。
夏明诚一把搂过弟弟的肩膀,声音压得再低了一点:“你怎么不先操心操心你自己啊,谈恋爱了没?”
夏行谦扬了扬眉:“没有。”
“铁了心做钻石王老五啊?”夏明诚恨铁不成钢,“我三十的时候,夏陟都……都能一顿吃五个鸡翅了。”
夏行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挺能吃。”
“呸。”夏明诚啐了他一口。
他们走出了干休所的大门,迎面是一条梧桐长街。
夏明诚想拉着夏行谦继续走,是好是能把对方带去家里坐坐,但夏行谦停步,轻轻摇了摇头。
“机票改签了,凌晨四点。”
夏明诚讶异:“什么事这么着急?”
“晚饭的那个电话,”夏行谦说,“有个前年独立出去的艺人,税务部门在查。”
夏明诚会意,微微凝眉,知道能惊动他的事必然不小。
前面,陈燕婉和夏陟注意到他们驻足,同样也停了下来,只是站得有些距离,不会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
夏明诚朝妻子笑了笑,回头来拍了拍夏行谦的肩。
“在京城好好照顾自己,”他说,“章城一切有我。”
夏行谦点点头:“我回去了。”
夏明诚看着青年的身影远去在树影花丛之中。
他笑容微敛,轻轻叹了口气。
八月余额告急,暑假接近尾声。
夏陟要搬离宿舍,提前回了学校。
他宿舍的矛盾,宋延嘉有所耳闻,和远在日本交换的女友电话的时候,顺口也就谈了起来。
“我以前可能提过,他有个舍友家境不好,看夏陟花钱大手大脚的不太顺眼,”宋延嘉一边聊天,一边在电脑上编辑要发的小公告,“然后他偷偷用夏陟的东西,洗面奶洗发水什么的,被发现了。
“但夏陟那傻子不但没生气,还买了一份一样的悄悄放他那儿,打算送给他得了。
“……结果他破大防。”
电话那头的人“啊”了一声,听起来非常震撼:“是不是就是往他外卖里加料那个呀。”
宋延嘉愣了愣,没想到她还有印象:“对,就是那个,还好那次被他其他舍友碰上了。”不然夏陟可能要进医院了。
“今年五月份那个事也很离谱,他往夏陟的机械键盘里倒了果汁,”宋延嘉想起这事都忍不住皱眉,“夏陟问的时候,他当然不承认,但是阴阳怪气的,说他键盘打扰舍友,活该。”
但夏陟那个键盘是红轴的,卖点是静音,跟笔记本自带的键盘能发出的噪音差不多。
“那小夏确实还是搬出去比较好,”电话那头的人音色甜美但语气冷静,“我怕下次他会往床单上放针。”
宋延嘉想象了一下,只觉头皮发麻:“比鬼片吓人。”
公告已经编辑完毕。趁谈话暂时告一段落,宋延嘉仔细检查了一下是否有语病和错别字,确认无误了,转手发给了社长团小群。
“对了谷雨,”宋延嘉突然想起一桩别的事,“夏陟之前还提了一嘴,可能打算去东京玩一趟……好像是有打算骚扰一下你。”
叫做谷雨的女孩儿停顿了一会儿,有点疑惑:“啊?找我?”
她是宋延嘉高中的文科班同学,夏陟是理科班的。虽然都是宋延嘉的亲近好友,名字还意外有点缘分,但她和夏陟本质不熟。
能加上V信,还全赖夏陟是个社交恐怖分子。他在高中拍毕业照的时候带着手机串班,把有关联的、眼熟的人都加了一遍。
“我猜可能是做攻略的时候咨询一下,但暂时还没确定计划。就是想想。”宋延嘉帮他狡辩。她知道好友内向,提前提醒也是怕夏陟到时候太唐突。
谷雨虔诚道:“那我祈祷他放弃。”
宋延嘉听笑了。但她心里知道,以夏陟的行动力,旅行计划十有**会成真。遑论他上大学之后不知怎么的对日语颇有兴趣,还自考了N1。
但她不说。夏陟要是能去东京帮她看望一下好友,倒也不赖。
他们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些别的,寒暄了一下生活上的事,也就挂了电话。
社长团的三人小群也有了新消息提示。
宋延嘉刚才编辑的公告,是文学院开学典礼的节目演员社内招募公告。这演出是他们诗社的特权,也是每年秋季招新的最好契机。
而且,每年要演奏的曲子都是固定的。那是《诗经》中一首雅乐,在孙老师创办的所有社团都意义非凡。诗社相关的重要场合,譬如一年一次的全国联吟,譬如社内每年的专场演出,都少不了这支曲子的全员合唱环节。
另外两位社长都很熟悉这曲子,宋延嘉却只在今年五月的专场滥竽充数了一次,暑假才真正把旋律、歌词和编排捋顺了。
但是有些现场演出的细节,还得见面了再请教才行。
这次的舞台是三位新官上任之后的第一个作品,他们必然都得跟全程组织排练甚至上场演出,她不能拖后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