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读小学意味着我们这批小孩子要告别只知道蒙头玩耍的童年。
对我来说不算难受,我本就是喜欢安静的性格,能认字反而帮助我可以看懂小人书上写的是什么故事。程莫也一样,她早就期待能快些认字,这样就不用整日翻来覆去地看小人书上烂熟于心的图画。
是的,程莫可以将图画完完整整默画出来。
这个技能是我们一起第三遍看小人书的时候她展示给我看的。
我坐在她家楼道里的台阶上,看她拿着石头认真地在墙上一笔一笔勾画。我记得她画的是《西游记》里的白骨精。
她说那是她第一次画画,虽然费了不少时间,但成果很不错。在我看来,墙上的白骨精跟小人书里画的没差别。
我问她是怎么画的,我很好奇。她说多看几遍就会了,图案会随着翻看的次数一点一点在脑海中成型,等要画的时候按照脑子里的图案照模照样描下来就行。
那个时候我们并不知道这种技能叫做天赋,而拥有天赋是最难能可贵的。
我们这群孩子分在同一个班级,辛诃也在其中,他父亲负责教我们认字。因为辛诃就住在我家楼上,所以我们经常结伴上下学。
大部分时候我会放学后去他家写作业,辛诃的妈妈——秦阿姨总是笑着替我们开门,还会贴心准备点心,有时候是她自己做的糕点有时候是水果。去写作业的次数多了我与秦阿姨、辛老师也愈发熟悉。有时候写完作业我会帮秦阿姨做糕点,因此也得了些好处,秦阿姨很热情,总在我回家前塞一堆好吃的让我带回家。而辛老师若是在家便会替我和辛诃开小灶,教我们一些古诗词。
程莫也想加入我们,但她没有时间。放了学她需要立马回家帮她母亲做家务。这一年她家新添小弟弟,才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正是离不开妈妈的时候。到了周末,能得闲的时候,我、程莫、辛诃三人便会聚在一起聊天学习。
辛诃也不喜欢跟庄文襄那群疯小子瞎闹腾。他更愿意埋首在书海里多识几个字或是多做几道算术题。
家长们倒是很乐意见到我们三人结伴,谁都希望自己的孩子爱学习,将来能有出息。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渐渐成为家长们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随着认识的字变多,我和程莫用于能看懂小人书上描写的故事了。我们学着大人品评戏曲的模样讨论哪个人物好,哪个人物坏。在程莫这里人并没有绝对的好坏,她认为人做某些事是有原因的,如果只从做的事情的好坏来定义人的好坏并不全面。而我则是黑白分明,无法接受灰色地带。这两种不同的价值观也伴随我们长大,主导我们成为不一样的人。
(10)
暑假的前夕,天气热的令人无端烦躁。母亲也不愿意在灶台生火做饭,那实在是一种煎熬,便每日早晨熬上一大锅够吃三餐的粥和烙饼。反正夏天一到便没什么胃口吃饭,这些简单的食物反倒吃起来对身体负担小些。但对我来说,日日餐餐吃没什么油水的东西很是难受。好在能够时不时去辛诃家蹭饭,也算改善伙食了吧。
辛老师是文人,他不仅教书育人偶尔还给杂志社供稿赚些零散的稿费。每回拿到稿费他都会买小礼物给辛诃,当然大部分情况送的是学习用品,而我也能因此沾光。
这次,辛老师带回来的礼物是一盒彩色铅笔。
这可是稀罕玩意儿。
辛诃收到很高兴,表情明显比收到书本要兴奋的多。那时候的我们正处于想象力极其丰富的年纪,每天都会产生无数的奇思妙想并且创作欲也十分强烈。
我很想试试彩色铅笔用起来是什么感觉,但性格决定了我不是一个敢于争取的人,我期待辛诃主动问我要不要一起画画,于是我静静地看着辛诃爱不释手地摆弄彩色铅笔,他每摆弄一下,我的内心便焦灼一分。
辛诃终究没有主动邀请我一起画画,而是问我程莫是不是画画很厉害。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程莫不让我对外说她会画画的事情,我问过她为什么,她只是摇摇头不肯告诉我原因。而且,自从她在墙上画白骨精给我看之后再没有当着我的面画过画了。我不知道她一个人的时候是否练习过画画,绘画的技术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
“什么意思?”
面对辛诃,我不想欺骗他。
“她画白骨精很厉害,那时候你还没搬来。现在她有没有继续画画...我不知道。”
“你说的白骨精是她家楼道里那个?”
“嗯。”
辛诃的眼睛亮了起来:“我们去找程莫画画玩吧,这套铅笔在她手里一定能画出最美的画!”
“好啊。”我是这样回答的。
我希望程莫能开心。她画白骨精的时候那种认真专注是真实的,她对绘画的喜爱也是真实的。
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帮她母亲做家务。
夏天,白日里大家都不爱关门关窗,开着门窗空气更流通些,不时还能吹进丝丝缕缕凉风减少一些些燥热。
“程莫,你在忙吗?”我扒拉着程莫家的门框,看见程莫在客厅叠衣服,她母亲怀抱小婴儿来回绕圈。
“莫阿姨,我们可以跟程莫玩吗?不跑远就在楼道里玩。”
莫阿姨是程莫母亲,也是她名字的由来。
看我们俩小孩眼巴巴蹲在门口呃可怜模样,莫阿姨于心不忍,再加上今天是周末,家务也差不多都做完了。
“行吧,你去玩吧,记得晚饭前回来帮忙。”
得了母亲的允许,程莫叠完手头的衣服快步走出来:“你们要玩什么?四点我得回家帮我妈做晚饭。”
“今天星河爸爸送他一盒彩色铅笔,我们一起画画玩吧!”我拉着程莫的手,热情地向她报告。
“彩色铅笔?给我看看。”
长方形铁盒,比我们平时用的铅笔盒要精巧些,里面装着12色彩色铅笔。
“你们想画什么?”
“我想画牛肉店的大黄。”
辛诃想画的大黄是牛肉店老板养的土狗,浑身长着毛茸茸的黄色毛,个头不大,性格也好,看起来呆头呆脑的。我们放学的时候总喜欢跟大黄玩会儿再回家。
“圆圆,你呢?”
“我想画我们三个。”
我喜欢和程莫、辛诃一起玩。他们俩从不会使唤我欺负我,尤其是辛诃,常常鼓励我、夸我。
“程莫,你想画什么?”
“我不知道...你们带纸了吗?我们一人拿一张纸,各自画好以后交换,你们说怎么样?”
“好啊!好啊!这个主意好!”
我期望能交换到辛诃的画,不管他画的如何,在我心里是第一名。
夏日午后,我们三个趴在楼道里,从点到线将脑海中的画面勾勒于纸上。窗外的蝉鸣伴随着微风吹拂的声音传入楼道,本是烦人的噪音在此刻却成了创意实现过程中的最佳配乐。
这是我第一次画画,原来真的像程莫说的一样,当你要画的时候脑子里会先出现形状,只要照样子画葫芦描绘到纸上就算成了。
我在画上写下我们三个的名字,许愿我们三人能永远在一起。
就像所有小孩一样单纯地想要和好朋友一辈子在一起。
“我画好了。”程莫第一个完成。
“我也好了。”
“等等我,马上马上。”我还在描绘太阳。
“你慢慢画。我刚才画的时候想了下交换规则,咱们玩点有意思的。”
“怎么玩?”辛诃喜欢与众不同的事物,从小就如此。
“咱们站成一排,先都背过身去,按顺序一个一个将自己的画放在面前的地上,顺序随意,其他人不能偷看。然后倒转顺序,从最后一个放画的人开始,一人拿一副画,当然,不能拿自己的画。等所有人都选好再一起打开看拿到谁的画。”
“就这么玩!那我第一个摆。”
“我第二个,圆圆第三。”
这时候我也画完了,按程莫说的大家站成一排背过身去,从辛诃开始放画。
轮到我的转身,程莫和辛诃面前都摆着一幅画,就我面前没有,我没有办法,只能将画摆在自己面前。
“好,我们都放好了,从圆圆开始,圆圆你转身选。”
再次转过身,我毫不犹豫地拿起程莫身后的画。依据我对辛诃的了解,他不会把画摆在自己面前。
轮到程莫选择了,我听见背后传来衣服摩擦的声音,她选择了我的画,说明剩下的那幅画是她的作品。最后是辛诃,他根本没得选,只能拿起自己面前的画。
我们三人凑在一起坐下,接下来是激动人心的答案揭晓时刻。
“我数一二三,我们一起翻面。”
“一”
“二”
“三!”
我果然没有选错,翻过来的画面是一条憨态可掬的大黄狗,跟真的大黄有四五分相像。
而我的画在程莫手里,辛诃拿的是程莫的画。
“圆圆,你把他的名字写错了。”
“什么?”
我凑近一看,【星河】二字没写错啊。
“写错了,我不叫星河,我叫辛诃。辛是辛弃疾的辛,诃是诃子的诃,父亲希望我长大能像诃子这味中药一样成为救人治病的存在。”
我不会写辛弃疾的辛,更不会写诃子的诃。这二字我见都没见过。
“...对不起...”
“没事,我教你,是这样写的,下次别再写错了。”辛诃用红色铅笔将【星河】划去,写下正确的【辛诃】二字。
从那一刻起,辛诃这两个字就深深刻在我的心里,永远无法忘记。
傍晚回到家,我把今天的事告诉了母亲。母亲先是笑话我天天上辛诃家学习,连人家名字都能写错,实在是丢人,又叮嘱我下回别写错人家名字了,不然小心辛诃再也不同我玩了。可她忘记了,错误的【星河】是她告诉我的,就在辛诃一家搬来的那天。
隔天放学,辛诃被他父亲叫住让我别等他了。我便久违地跟程莫携手回家。
程莫要赶着回家帮忙做事,不能像我那样慢悠悠闲逛回家,我为了跟上她的步伐,只能一路小跑。
“程莫,程莫,你等等我。”
听到我在后头气喘吁吁地追赶她,她放慢了脚步:“快点,回去晚了我妈要唠叨的。”
“来了来了。”
“对了,昨天你是怎么知道我把辛诃的名字写错了?你早就知道辛诃两个字怎么写了?”
“我怎么会知道,我都没见过那两个字。”
“那你...”
“我只是觉得没有人会姓星星的姓。”程莫转过头满脸不解:“姓星星的星很奇怪不是吗?”
奇怪吗?在我误以为辛诃叫星河的日子里,我一直认为这是一个极其浪漫的名字。有星星还有银河,那是老师口中提到的浩瀚宇宙,是我这辈子无法触及的地方。
我没有回答程莫,她也不在意。
快到拐进我们住的那栋楼的时候我问她,今天辛老师为什么喊她去办公室。
“哦,没什么,辛老师问我那副大海是不是我画的。”
“他问你这个做什么?”
“他说学校要举办绘画比赛,问我想不想参加。好像是昨天辛诃把画拿回去的时候被辛老师看到了。”
“这是好事啊,你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如果参加比赛就要按要求重新画一幅,可是我家买不起画笔那些东西...”说到这里,她的语气不免低落下来。
程莫家的条件算不上好,她父亲人虽好却没有上进心,只要全家不饿死就算是过的去了。她母亲生小弟弟前虽然也在工作但纺织厂女工的工资比较微薄,这大半年为了生孩子,没办法继续纺织厂的活儿,所以全家人只能依靠程莫父亲的收入,过的有些艰难。
我想劝程莫考虑参加比赛,但想到她家的情况,我若劝她去给她的父母增加经济压力实在是有些何不食肉糜的感觉。
“...一定要按要求重画吗?”
“嗯,辛老师说好的作品会挑出来送到区里参赛,所以必须按要求画。”
“辛老师告诉你要求没?”
“他说了,要彩色的,要用专门绘画的纸。”
“可以问辛诃借彩色铅笔,专门的画纸却是不知道怎么办了...”
“行了,你就别想这事了,其实我不打算参加。先不说这些笔啊纸的怎么办,我哪有时间画画?每天那么多家务摆在那,我自己的功课也要管,还要帮我妈管弟弟,真有那空闲我宁可多睡几分钟也不想拿来画画。”
“对了,这件事你就当不知道,别跟你爸妈讲。”进家门前程莫专门交代我。
“为什么啊?”
“你爸妈知道,我爸妈就知道,然后全楼都知道了,我不想事情变复杂。”
程莫的顾虑我似乎能懂一点,所以我答应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