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牢狱总是建在又湿又冷的地下。分明是盛夏正午,京兆府大牢里却伸手不见五指,微弱火光在黑冷的械具上一跳一跳。
冯妙瑜和阿玉被几个街吏一路押到了刑房中“候审”,刑房内空间逼仄,要说唯一的好处就是凉快……大夏天能凉快到让人想狠狠打几个哆嗦的地方真不多。
通常关押疑犯都有专门的牢房,不会关在刑房里,更不可能把两人关在同一间房子里撂着不管,冯妙瑜猜这是想给她和阿玉来个下马威。
被关在一间黑冷冷满是刑具的房间里,人对黑暗和未知或多或少有种从骨子带里的恐惧。但此地的氛围和她小时候生活的冷宫有几分相近,何况还有阿玉在身边,冯妙瑜就觉得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毕竟那是一个能徒手震断铁锁的女子。至于阿玉,她在这间刑房里简直像是回到了家。
阿玉一进来就先绕着转了圈,时不时还伸手去摸摸挂在墙上的刑具,转完一圈,她甚至摇头叹气,非常失望。
“比宫里的差远了。这里的家伙也不是很全。”阿玉说。
毕竟暗卫除了护卫的工作外,有时候也会负责审讯,这些刑具阿玉了如指掌。
冯妙瑜则觉得冷,她拢了拢衣领, “这里就没有一处能坐的地方吗。”
刑房上首虽有审讯用的书案和长凳,冯妙瑜伸手拉长凳时却触到一片混合着旧蜡的滞黏,不用想都知道是什么,怪膈应,京兆府这些人也忒不讲究了,审完了人都不知道擦一擦收拾干净的。
——
曹七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派人送表弟刘三去医馆后他就一直在值房里午睡,他只是个街吏,但是京兆府名义上由献亲王总领,他是刘三的亲戚,硬要说的话也和献亲王沾点亲故,午睡一下,没人会多说什么。
“什么时候了?”他推开值房的门。
“快到末正了,曹大人。”外间就有人答道。
午睡刚醒后人的脑子总是蒙蒙的,把那两个姑娘扔在刑房差不多有一个时辰了吧?是时候过去看看了。
曹七懒洋洋地挥手叫人去拿牢狱的钥匙。
刘三是什么样的人他其实心里门儿清,但碍于在人家屋檐下——没有刘家的荫庇他这会还不知道在哪呢。反正他也只是配合着刘三吓唬吓唬人,这种事情就是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一回生二回熟了。教训人就关上一夜,吓唬人是一个时辰正好,不然真吓坏了他也没办法交代。
生锈的铁门哐当当地开了,风灯的光晃悠悠只能照亮脚下的一团。
刑房内一片寂静。
这刑房不是什么吉利地,鬼气重很,平日里哪怕是京兆府中人都不大愿意到这里来,这样的安静,那两个姑娘不会是吓昏过去了吧,曹七就想。
随行的小吏点亮了书案上的油灯。
和阿玉两个人待在一间小黑屋里实在是无聊的紧,冯妙瑜就靠在还算干净的绞架边上小憩了会,直到火光晃眼,她才睁眼醒来。屋里的光线实在是刺眼,她什么都没看清,于是又伸手揉了揉眼睛。
“总算来人了……阿玉,过来扶我一下,那木头硌的人背疼。”冯妙瑜迷瞪着嘟囔。
此地虽然凉快,终究比不得她府里的大床舒服,睡得不踏实还腰酸背痛。
曹七也揉了揉眼睛。
他怀疑自己看错产生了幻觉或者是走错了房间。那两个姑娘皆是一副松散自在的悠哉模样,看起来不像被关倒像是来郊游的……合着这两人把这里当成了什么地方,牢狱主题客栈吗?
曹七觉得自己在自己的地盘上受到了严重的轻视。这是不可容忍,也是他所不能容忍的。
于是他在书案后坐下,重重一拍惊堂木,震的灯影森森乱摇。
“你们两人,见了本官为何不行礼?”
曹七喝道,又指冯妙瑜。冯妙瑜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眼睛才睁开了一半。曹七嘴角抽动,以往人进了这屋,哪个不是哭天喊地下跪求饶喊冤的?他觉得这已经不单单是轻视,这是根本没把他这个人,甚至是京兆府放在眼里。
“你,姓什么,哪里人士,现住哪里,父母夫家都是何人,做什么营生?你偷人钱财,还故意指示侍女打伤钱主——你可知罪?”曹七道。
“大人问话,两位姑娘还是从速如实招来的好,免得大人动刑两位受皮肉之苦。那斩子一上,哎呦喂,再好看的手这日后也看不成了。”见曹七动怒,一旁随行的小吏立马道,他还十分贴心拿起拶子咔咔比划着演示了两下。
曹七身子往后靠了靠,心想这两个姑娘也不知道从哪蹦出来的不知天高地厚,无知者无畏,现在大刑临头,总该知道害怕了吧?
“拶子。”阿玉纠正,“那字念拶(zan)不念斩的。还有你的用法也不对,拿反了,你看这头才是夹手的地方,你用那头是使不上劲的。”
冯妙瑜:……
曹七:……
到底谁是主审,耗子教猫怎么用老鼠夹,这倒反天罡了还!
曹七手指又指阿玉,“你又是什么人?”
——
京兆府,值房。
年过半百的京兆尹钱衡腾的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京兆府长官牧虽是献亲王,但这样类似的头衔献亲王还有五六个,京兆府实际主事的其实是他这个京兆尹。
“您刚刚说,长公主殿下被下官手底下的人抓进了京兆府大牢里,大人,您,您没在开玩笑吧?”钱衡拿帕子抹汗,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七八个街吏押着公主和侍女进了京兆府大牢,此乃我等亲眼所见,绝不会有假。公主眼下还在大牢里,还得劳烦钱大人带个路。”公主府一个侍卫道。
冯妙瑜那时打手势就是在交代他们,先把购买的东西运回府中,一个时辰后她若还在牢中没有出来,就上京兆府找她。
——
虽说只是做个样子,随行的小吏还是抖开了空白卷宗,又舔了舔毛笔尖埋头记录起来。
“姓冯,盛京生人,现住崇仁坊,父母……”冯妙瑜迟疑,小吏的笔也跟着悬停在半空中。
这该怎么回答?父母住在宫里,名讳不能说,至于做什么营生的,皇帝?皇帝也能算是一种营生吧?冯妙瑜很认真地想了想。
等等,崇仁坊?
曹七突然警觉起来。
崇仁坊可在皇城根下,地价不菲,能住在那里多是富贵人家,听说好几位亲王还有公主的宅第都在那处……不,崇仁坊占地不小,住在那里也说明不了什么。从外面回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也许是来押人提审的,这不奇怪。曹七没多想。
“崇仁坊可大了,你具体住哪!”他色厉内荏,猛拍桌子。
刑房的门猛地打开,大团的火光涌进屋内,曹七看清楚顶头上司钱衡的脸时,钱衡也看到了里面正在接受审问的冯妙瑜。曹七当然没见过冯妙瑜本人,钱衡却遥遥见过她好几面,这会一眼就认出来了。
钱衡闭上了眼睛,又开始擦汗,只恨自己生晚了几年。
若是能早生几年,他这时候都已经致仕回家种豆南山下养老了。何须处理这些个烂摊子。①
“一点粗茶,还望公主不嫌弃。”
半柱香之后,冯妙瑜坐在京兆尹宽敞的独立值房里,端起茶水浅浅抿了一口。
“微臣驭下不利,才闹了的这样的事情来,是微臣失职,” 钱衡一句话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他一面局促地搓手,一面又问道:“公主,那几个不长眼的小子都已经关起来了,您看是怎么处置他们?”
“这个钱大人似乎不该问本宫。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呗。只是这样的事情可不该有下次了。”冯妙瑜摆摆手。
她又不是判官,何况京兆府名义上还是她皇叔统领着,诬告反坐也好,枉法擅权也罢,皇叔的人她插什么手。
既说了要按照章程办,那笔录肯定少不了。冯妙瑜,阿玉还有随行的侍卫都要做笔录,饶是钱衡匆匆找了三个小吏过来记录,一套章程下来,冯妙瑜再出京兆府时暮鼓声远远传来,鸟雀扑棱着跃入天空,已经到官员下值的时辰了。
着各色官袍的官员三三两两出了值房,秘书省的值房也在附近,冯妙瑜没费多大劲就看到了谢随,青色官袍,他和几个同僚走在一起。她挥手叫住了谢随。她那辆青盖小车在府里。当然叫个马车回去也行,但她更想蹭谢随的马车。
“公主怎么在这里?”谢随惊讶。
“说来话长……”
冯妙瑜绞着帕子,谢随那几个同僚在不远处探头,让她有点紧张,“一起回去吗?”
谢随点头。吩咐马夫赶了马车过来。
马车里堆放了不少公文,本就不大的空间更是有限,冯妙瑜就贴着谢随坐在他身边,她大致和他说了今日的事情,“也不知道最后钱大人怎么处置那几个人,那几人看起来是惯犯了,也不知道用这样的手段祸害了多少人……”
谢随心不在焉地听,听完陷入了沉思,睫毛半垂着,细长的阴影落在眼睛下面。
冯妙瑜好奇道:“在想什么?”
谢随回了神,侧头对上她澄澈柔软的眼睛,马车外是东市间热闹非凡的叫卖嬉笑声,他突然低头凑过来。
冯妙瑜吓一跳,伸手抵在他肩膀上,“这是在马车上!外面还有人……会听到的。”
“不会,外面那么吵。”谢随说。
“那会弄脏官服的,你明日,明日要怎么见人?”冯妙瑜断断续续说。
“正巧我明日休沐。”
谢随抬头,狡黠地笑了,上挑的唇角像个小钩子,眼角眉梢湿漉漉流淌着诱惑,那眼神是滚烫的,只一眼,就叫她融化成一滩软软倒在了座位上。
“谢公子太狡猾了。”这简直是犯规。
冯妙瑜心跳一滞,回过神来便抓着他的胳膊用力啃了一口。他这是拿准了她不会说不吧?她心里莫名升起一丝丝的难受,虽然事实如此。
①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出自陶渊明《归园田居》
——
小冯:在想什么?
小谢(坦诚版):在想接下来要怎么搞事情(怎么作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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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