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大客户的这半个月里,时宇潇偶然会想起一些前尘往事。
中学时,他一心只读圣贤书,和章睿博打游戏就是最大的兴趣爱好。
到了大学,见人家谈恋爱,他眼馋,加上那时他已经“邻家有儿初长成”,高挑挺拔的身姿,立体的五官,往人群里一站,不要太显眼。
毫无争议地当选上机械工程系系草后,从此抛向他的橄榄枝,拿去养活一个中型农场不成问题。谈恋爱已是天时地利人和。
刚上大二,作为带班学长的时宇潇陪着站在操场边缘。休息时间,一位穿着迷彩服的新生学弟,穿越重重队伍,在所有学员和教官的注目礼下,亲手向他投递情书。
时宇潇不认识他,但学弟确实是自己喜欢的白净清秀的类型。满操场起哄声的催动下,年轻气盛的时宇潇当场接受,心想偶像剧那样甜甜的爱情,终于轮到自己!
两天后,学弟从早到晚黏在英见画身边,早已忘记时宇潇是何人。
他对学弟何时变的心一头雾水。那时候,他还成天和英见画混着,把他当最好的哥们儿。
甜甜的剧情还没上演,先整一出狗血,时宇潇宽慰自己,是学弟水性杨花,见异思迁,见色忘学长……
第二个是同级的同学,英语专业,在广播站亲口将自己写的英文情诗播报给全校,最后一句深情的“To my love 时宇潇”公开表白。
三天后,英文诗人写给英见画的诗集已经可以出版了。
往后便如时宇潇暴揍英见画时说的那样,小组成员,社团队友,广播体操比赛身边的同学……最后变本加厉连他室友都不放过。
他忍无可忍,找上门打出惊天动地的一架,从此两人分道扬镳,见面如仇人。
直到……
直到一年后,英见画不幸在校门口出车祸。
他被高高地抛向天空,又重重落下,除了砸向地面时“砰”的一声巨响,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再见面,他忘记了一切,包括自己的亲生父母。唯一记住的,只有书本上的知识。
想到这里,时宇潇不由轻轻一笑,还真是天生学霸圣体。
有人喊开工了,他猛吸一口手上的烟,掐灭在垃圾桶顶部。
时宇潇没有吸烟的习惯,除非太烦。
要不还是放弃吧?要么就当作一场真正的梦,梦就只是梦而已,全都忘记。
时宇潇不是没有翻阅过资料,事实上,连《今日说法》都曾播出依靠亲人做梦的线索成功破案的奇事。
可人家的线索指向清晰,哪像自己——接不上的时间线,不知何处的大别墅,脸上打码的男人,和不认识的可怜男孩……信息多是多,但一个也用不上。
时宇潇已经快要相信,男人对妈妈的爱而不得,只是自己大脑皮层自行构建的狗血剧情。究其原因,可能是前阵子为了解压随手打开的泰剧。
刚走到摄影棚门口,来电声响起,陌生号码。
“喂?”
沉默。
“喂?请问哪位,听得到吗?”
是不是信号不好?时宇潇返回走几步到走廊窗户边,又问了一遍。
“是,是小宇吗……”
*两日后,咖啡厅包厢
虽然身上的普通行头和周围的高档环境格格不入,时宇潇没有任何不自在,他轻啜一口咖啡,继续等待。
明明是对方主动约他,可在他落座后半小时,对方才姗姗来迟。
比起年轻时曲线明显的身材,人到中年,她不可避免地开始发福。不过耳垂和颈间富贵华丽的翡翠镶金首饰,却正需要这样略显敦厚的体型才能镇住。
一路赶来的她有些气喘,满脸歉意甚至有些讨好地赔笑道:
“真是不好意思,没想到路上会遇着交通事故,我已经尽量让司机开快了。”
她的长发在头顶高高盘起,俨然一副标准的富太太形象,除去神色里的疲态,皮肤状态能让人直观地体会到何为“钞能力”。
“没关系的,伯母。”
时宇潇绅士地和她握手,“您是长辈,也是贵人,我等您是应该的。”
听到“贵人”二字,被时宇潇唤作“伯母”的女人脸色一变,本就刻意的表情更加不自在了。
“伯母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蛋糕,老缠着我给你买。”女人急急忙忙抓过一旁的菜单,“这里的甜品很有名的,小宇,你随便点!”
“您请客吗?”时宇潇直言不讳,“菜单上最便宜的咖啡,就是我在喝的这杯,两百,切块蛋糕更是没个三五百下不来。伯母,我只是个讨生活的普通人,和你们有钱人,并不生活在同一个货币体系啊。”
女人不可能听不出时宇潇话里带刺,她抿了抿艳丽光泽的红唇,模样着实楚楚可怜。
时宇潇心想,年轻时,她就像一朵纯洁的小白花,特别招人疼。大伯那时对她宝贝得不得了,要星星月亮都给摘。
“伯母,您特地定的包厢,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女人眼眶立刻红了,她别过脸,快速眨动几下眼睛,看得出是在努力平复情绪。
“既然你还叫我一声伯母,孩子,我……”
哽咽得说不下去,女人摇摇头,然后下定决心一样,从鳄鱼皮birkin包里取出一份文件夹。
“这里面,是你大伯时家俊,和你舅舅孟德盛多年间违法经济往来的证据,是复印件。如有必要,我愿意提供原件。”
时宇潇接过文件夹,别说打开,他连看也没看,直接丢在桌上。
“借刀杀人啊?我去冲锋陷阵,您和弟弟妹妹渔翁得利,出了事儿我一个人担着呗。”
“不是的,宇潇!”女人音量陡然抬高,意识到失态后,轻轻抚了抚胸口。
“我知道你怨我,可那时我真的、真的没有办法!”
两行泪水沿着精致的妆面流下,她痛苦地低声说道:
“宇潇,曾经你也是个富家少爷,可我和你们家所有人都不一样!我出身重男轻女的农村家庭,当时太年轻太幼稚,以为和你大伯结婚,就能脱离那个愚昧贫穷的环境,所以事事都看他脸色,不惜罔顾对错,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
“就算你不容易,可多养一个孩子对你们有什么难?何况还是亲侄子!大伯他亲弟弟的儿子!伯母,当年我父母对你们夫妻尽心尽力,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吧?”
“是……是……”女人低头垂泪,“莹莹姐把我当妹妹照顾,她和家明哥不像其他人,从不因为出身瞧不起我,还手把手教你大伯做生意……”
听到她的忏悔,时宇潇没有感到半分好受,反倒压抑心底长达十数年的怨恨与气愤像是待爆发的火山,往外不断冒着黑色浓烟。
“行了。”他语气冰冷地打断,“收起你鳄鱼的眼泪,我不吃这套。你们自己狗咬狗,别拉我下水,从我父母死的那一刻,我和你们,就再也没有半点关系!”
话音一落,时宇潇站起身,座椅和地面擦出的摩擦声尖锐刺耳,令人更加烦躁。
“你爸爸妈妈当年的车祸有问题!”
这句话成功挽留住时宇潇离去的脚步,他一只手已经放在门把手上,难以置信地回过头。
“证据你可以不要,你也可以认为我是个卑鄙自私的小人,因为我确实是。上天怎么惩罚我都可以,可是你和语馨、你和语馨……呜呜呜……”
说到这里,女人泣不成声,涕泗横流的她完全没了骄矜的贵妇样,狼狈得像一只落水的白天鹅。
时宇潇默默走回去坐下,不大不小的包厢里充斥着女人悲凉的哭声。半晌,他才开口:
“为什么?”
“什……”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女人没有立刻回答,她将面前杯子里的水仰头饮尽,像在喝一杯很烈的酒。
“当年莹莹姐和家明哥出车祸前一夜,孟德盛来过我们家,他和你大伯一直待在书房。那天你弟弟发烧,我和保姆陪他到半夜两点。等他睡着,我下楼回卧室,路过书房的时候,亲耳听到里面的对话……”
“我听到你大伯问:‘确定没有问题吗,时家明和孟莹莹两个人都搞得定?’然后是孟德盛的声音:‘是信得过的人做的,放心,到时候他们的一切,都将属于我和你。’”
时宇潇几乎每个毛孔都在往外冒寒气,他本以为那些人只想瓜分父母的财产,却从未想过,打一开始,他们还要父母的命!
“其实在那之前,他们就做过许多不光彩的事。我不是没劝过你大伯收手,哪怕赚得少点,夜里睡觉安心。可他居然威胁我,说再多管闲事就弄死语馨!时家俊表面上对我宠爱有加,背地里阴晴不定,动辄打骂……我贱命一条,死就死了,可语馨怎么办?所以,我只能装聋作哑。但万万没想到,他们居然胆子大到敢杀人!当时我吓疯了,慌手慌脚跑回卧室,躲在被子里一整晚不敢合眼,而时家俊和孟德盛,就在书房待到天亮。”
说到这里,她已是泪流满面,一句话也说不完整。
“结果第二天,佣人急急忙忙跑来告诉我……说……”
“说我父母……出事了。”
女人终是再也无法自持,毫无形象地放声大哭起来。
“你问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因为我对不起莹莹姐和家明哥,也对不起你!我已经确诊了乳腺癌,这是我软弱的报应,是罪有应得,我认!可语馨和你都太可怜了!我要向你们一家赎罪,还你本该属于你的一切!”
她胡乱地抹了把泪,急切地拉过时宇潇放在桌面上的手,“孩子,你别怕,伯母知道该怎么做。你可能不关注商业界,其实早就在传德盛集团不当经营的风声,以你舅舅孟德盛为首,他们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我不想打草惊蛇,打算再等一等,时机到了,再把收集的材料检举出去。这些年,他们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也是时候遭报应了!”
“可您这样做,万一被发现可就危险了。”
女人摇摇头,“我已经是快死的人了。剩下的材料,我、你妹妹,还有你,一人一份,你们是我最信任的人。鸡蛋不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才最安全。以后我们见机行事,把证据一点一点吐出来,钝刀子割肉才最疼!”
“伯母。”隐约感觉不对的时宇潇担心地问:“您刚才一直说自己对不起语馨,她到底怎么了?”
听到这个问题,女人的脸色差到仿佛下一秒就会晕过去,精致的妆面成了一张虚伪的面具,如同她的人生,用光鲜亮丽的生活,掩盖底下不堪的现实。
“就在你刚离开我们不久,一个周末,时家俊说要带语馨出去玩。那天他们半夜才回来,从那以后,我女儿就变得很孤僻又怕人。一开始,我只以为是小女孩有了心事。可后来,她的情况越发严重,甚至开始自残,所以时家俊又经常带她去看心理医生。语馨不自残了,只是越来越沉默,直到有一天,她在浸满水的浴缸里,割破了自己的手腕……”
女人的眼泪更加汹涌,她像是用尽全身力气一样,断断续续说出的话,几乎颠覆了时宇潇的三观。
“就在半年前,语馨才告诉我当年的真相:时家俊根本不是带她出去玩,或者接受心理治疗,而是把她带到各种酒局,甚至亲手把她抱上那些所谓的客户的大腿,纵容他们触碰她的身体……她以自残求不再去,时家俊就威胁她,说要杀了我,语馨没有办法,只能一次又一次逼迫自己忍耐。直到有一天,她被哄着喝了半杯白酒,醉了过去……”
时宇潇印象里,妹妹十分好动,总是跟着自己爬上爬下,去泥里打滚。寄养在她家那阵子,时语馨还在读小学,那个家里没人搭理他,只有妹妹经常背着书包来找哥哥一起写作业、分享零食。
“语馨她……”
时宇潇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女人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是深深的绝望。
“靠着这一次出卖语馨,时家俊打败其他竞争者,拿下所谓的大单。可我的宝贝女儿,第二天夜里就用刀片割破了自己的手腕……抢救了整整两天两夜,才从死神手里夺回她的命!而那个伤害她的畜生,还有时家俊,他们现在还活得好好的!我不甘心!”
女人两手攥紧在一起,指甲重重抠进手背,“我早该想到,平时眼里只有儿子的人,怎么会突然转性关心女儿!甚至你弟弟,小小年纪,就知道帮时家俊一起骗我!不然我也不会等女儿割腕才发觉事情不对……他们都不是人……!既然我也要死了,那就拉着他们一起下地狱!”
时宇潇摇摇头,“真正该下地狱的是他们。”
“不,不……”女人恸哭,“当年是我太软弱……太自私……早知如此,当年就是卖血,我也要带你和女儿离开那个家!宇潇,你妹妹告诉我当年的事情之后,我就决定和你坦白真相,可又被查出乳腺癌,才耽误到今天……不过你放心,我已经立好遗嘱,虽然只有一些首饰和包,但都很好变现,你和语馨一人一半……”
“我不会收的,您需要把钱留着治疗!”
她摇着头,给时宇潇看了自己的癌症确诊报告,又把文件袋塞进他怀里,“不管怎样,这些证据你千万保管好,万一我出了什么意外……还有你们。”
久违的一次见面,时宇潇本想过来打个招呼就当给了面子,却未曾想过,会听到足以改变人生的、残忍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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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1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