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云初没有执意拒绝,成年人之间讲究点到为止,她不想给人留下拧巴的印象,既然人家都这么开口了,去一趟也不是不行。
至于要带什么东西......季云初回到房间,对着自己的行李思索。她来得匆忙,答应订婚的当晚就开始整理行李,行李箱里除了必备的生活用品,只剩几样在机场买的小玩意。
季云初到的时候,现场来了大部分人。烧烤布置在河岸边,对面正好有一间小酒馆,酒馆处于道路尽头,加上横亘在其间的道路,空间还算宽敞,在场的各位各司其职,串肉的串肉,洗菜的洗菜,甚至还有帮忙吆喝的。
四周挂满了金黄色的灯串,在河水的倒映下,恍若满天星河落入人间。程鹤伊正站在河边的烧烤炉那烤肉。她还是穿着白天的亚麻衬衫,腰间系着围裙,一旁架着强劲的风扇,呼呼地对着程鹤伊吹,烧烤的烟雾穿过程鹤伊,在她身上绕了个圈,湮没在流淌的河水中。
余光察觉到一旁的身影,程鹤伊往右边偏了下头,随口招呼道:“哟,你来了,有什么忌口的吗?”
说罢,她不等季云初回答,低着头面无表情地一一翻转着烤炉上的烤串。
季云初摇头,背靠着石栏。
“又来了,拽姐。”季云初盯着程鹤伊冷酷的侧脸,在心里默默念叨着,“这人不苟言笑的模样,搞得人好像欠她钱似的。顶着这副面孔开门做生意,确实不容易。”
季云初回想起她们的第一面,不由得轻笑一声。但也就是眼前这个拽姐“热情”地邀请自己品尝今晚的烤肉。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程鹤伊突然一个抬眸,瞥了眼季云初,问。
季云初回过神,赶忙提起手中的袋子:“我带的小礼物,你不要嫌弃。”
程鹤伊扫了眼,举起自己戴着手套的双手,对着季云初无声示意。
季云初瞬间领会,她看了眼四周,努力一番却仍未找到合适的地点。
“放哪里?”
“其实你真的可以空手来的。”程鹤伊往身后瞧了一眼,喊道,“伊娜,来一下。”
人群中应声跑出一个女人,她穿着白色的露脐纱裙,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发尾染了几抹蓝绿,脚步轻快地跑到程鹤伊身边,手臂打在她的肩膀上轻声责问:
“我刚跟人说话呢,都没到两分钟就被你叫过来了,说,什么事?”
程鹤伊的下巴指向季云初:“喏,客人带了礼物过来,不得你这个东道主出来收一下?”
“那是惠敏姐的客人,叫——季云初。”程鹤伊看向季云初,“她是身后这家酒馆的老板,连伊娜,你直接叫她名字就行。”
连伊娜站直身子,嘴角勾着得体的笑容:“你好,连伊娜。”
季云初伸手回握:“幸会,季云初。”她将手中的袋子递给连伊娜,“一点点心意。”
连伊娜收下礼品,对着程鹤伊轻啧一声:“她没跟你说吗?今晚我们不收礼物的。”
“明天你去她那多吃几个面包回本。”
程鹤伊无奈地摇头,拿起一支烤好的烤肉塞到连伊娜的嘴里:“吃点肉消停点吧。”
“程——鹤——伊!”连伊娜挣扎着躲开,接过烤肉愤愤道,“很烫的,把我的嘴烫坏了怎么办?你赔我啊?”
程鹤伊嗤笑一声,无情揭穿她的表演:“我放盘子里冷了好久,冷血动物都不会被烫到。”她用手肘推着连伊娜的后腰催促,“找人玩去吧。”
连伊娜狠狠地瞪了一眼,用手指戳着程鹤伊的侧腰,趁她还没反应过来,提着裙摆一溜烟跑了。
“她这人,有时候挺莫名其妙的。”程鹤伊顿了顿,纠正道,“或者说,古灵精怪?”
季云初笑道:“挺好的,她这样的性格,酒馆的生意应该挺好的吧?”
程鹤伊不可置否地点头:“是很好,不少来双浔的客人就是奔着她的酒馆来的。”她抬起一串烤肉递给季云初,再将剩下的烤肉置于铁盘里交由后面的人分发下去。
一旁有人拍着程鹤伊的肩膀要接替她,程鹤伊点头,顺手拿了一杯莫吉多走向季云初:“镇子上很多人都喜欢她。你要来一杯吗?”
季云初犹豫着拒绝:“要不还是给我来一杯果汁吧。”
程鹤伊哦了一声,转身从冰桶里挑了一瓶果汁递给季云初,问:“你不喝酒吗?”
季云初:“不常喝,我容易醉,喝醉了就会乱说话。”她看了眼四周说笑的人群,“今天这个场合不合适。”
程鹤伊点头表示理解,她与季云初一同靠在石栏上,浅酌着酒眯眼感受晚风的吹拂,良久,她用气声笑了一下:“确实符合我对你的第一印象。”
季云初偏头略表诧异:“你对我是什么印象?”
程鹤伊扯着嘴角,转了个身正对着河面:“感觉像是个乖乖女。”
季云初低头哂笑,饶有趣味地看向程鹤伊:“哦?怎么说?”
“没什么。”程鹤伊摇头,“就是给人这样的感觉。”
季云初:“确实也有别人这么说我,但是你信不信,我并不像看上去那么乖?”
程鹤伊摇头,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目前看不出来。”
季云初嘁了一声,并没有在意程鹤伊的回答。她晃着手里的果汁,指尖摩挲着杯壁的水珠。身后不断有人高声说笑,一滴水珠不经意落入河面,在灯光下泛起一圈涟漪,季云初偏头看向程鹤伊的侧脸,晚风吹过,她的发尾不时挠着她脸颊的肌肤。
“那你知道,我对你的第一印象是什么吗?”
程鹤伊:“不知道,但应该是不太好的。”
季云初打趣道:“看来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习惯了。”程鹤伊耸肩,满不在意,“左右不过臭脸、摆脸色什么的,我听多了。”
“那你——不会介意吗?”
“无所谓,其实伊娜拍过我的照片。”程鹤伊扯着嘴角,“脸确实挺臭的,但是我生来就这样,总不能让我去整容吧?”
她看向季云初:“妈妈给的好皮囊,我才不要换。”
身后有人在喊程鹤伊的名字,程鹤伊回头应了一声,微微欠身,转身朝对方走去,
“云初姐姐。”黄颖萱从人群中出现,张着手投向季云初的怀抱,“你真的来了。”
季云初放下果汁,捏着黄颖萱的脸颊:“你跟你的伊伊姐姐都这样说了,我再不来就是坏姐姐了。”
黄颖萱嘿嘿两声,缩着脖子躲避季云初的手指:“云初姐姐那么好看,怎么可能是坏姐姐?”旁人拍着她的肩膀,一边逗着她一边递给她一串烤肉,黄颖萱眯眼对着肉串从下往上地嗅了一遍,长叹道,“真香啊,姐姐你吃过了吗?”
季云初:“吃过了,刚出炉我就吃上了?今天你怎么那么晚?”
黄颖萱指向身后:“今天妈妈加班,我得等妈妈下班一起吃。”
远处一位身着蓝色长裙的女士正俯身对一旁的婆婆说着什么,察觉到两人的视线,女人直起身,对着女儿温柔一笑,视线挪向季云初,她的双手垂于胸前,对着她点头示意。
身旁的婆婆穿着一身墨黑梅花旗袍,察觉到黄珊的动作,她看向远处的季云初,指着她仰头询问一旁的程鹤伊。
程鹤伊抬头瞥了一眼,贴在婆婆的耳边轻声解释。
“你爸爸呢?”季云初无意问道。
黄颖萱啃着肉串头也不抬:“我没有爸爸,我爸爸在我出生前就跑了。”
季云初神情一滞,连声道歉:“对不起,我——”
“没关系。”黄颖萱放下肉串,嘴角沾了一圈油渍,“爸爸抛弃了我和妈妈,是他做错了事情,为什么要你来道歉?”
她闭着眼狠狠地吸了一口果汁:“我和妈妈住在一起一样很开心,妈妈对我很好,我不需要爸爸,我妈妈也不需要。”
季云初与黄颖萱一同坐在长椅上,温柔地抚摸她的脑袋:“你妈妈应该是个很好的人吧?”如果不是足够温柔足够开明的家庭,是培养不出黄颖萱这般开朗可爱的孩子。
“那当然!”黄颖萱从衣兜里拿出手帕纸擦拭着自己的嘴角,“我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这个世界上妈妈是最爱我的人,我也是最爱妈妈的人。”
孩子难免会有些粗心,不管黄颖萱怎么擦,她的嘴角总有些顽固的油渍。季云初捉住她的手腕,接过手帕纸低头认真擦拭着。
“云初姐姐,你要在双浔待多久啊?”黄颖萱抬头问。
“我......”季云初正欲开口,连伊娜不知何时来到两人身后,猛地拍了一下黄颖萱的肩膀,吓了两人一跳。
“我说怎么半天找不到人,原来是在这里躲着呢!”连伊娜就如揉面团一般揉着黄颖萱的脸颊,“小家伙,想不想吃蛋糕,那边还有很多好吃的呢!”
黄颖萱的眼睛瞬间发光,她站起身,铿锵有力道:“吃!”
连伊娜托着黄颖萱的脑袋:“那还不快跟我走?”她回过头,对坐在原地的季云初问道,“你要不要一起?”
季云初看了眼对面热闹的人群,下意识拒绝:“我就不用了,我在这吹会儿风。”
连伊娜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晃着手臂上来就去拉季云初的手腕:“不行,你得去。你是鹤伊的客人,要是冷落了你,那死东西又要对我甩脸色。”
季云初被抓着手腕踉踉跄跄地挤进人群。
程鹤伊正在中间分发蛋糕,她的脸颊不知被谁偷偷抹了奶油,挂在一旁怎么看怎么别扭。季云初盯着她,正欲抬手提醒,却被连伊娜截了个胡。
她伸出手指揩去程鹤伊脸上的奶油,放入口中吮了两下,埋汰道:“多大的人了,被人抹了奶油都不知道。”
程鹤伊斜了她一眼,举起手中的刀盘无奈道:“你看我有手去擦吗?”
连伊娜张嘴咬着空气,很凶很凶地瞪她。
“季女士。”程鹤伊看向季云初,抬手递上一块蛋糕,“要来一块吗?”
季云初轻抬手指就想拒绝,但回想起先前接下的烤肉,她在心底叹了口气,本着一不做二不休的精神,伸手接下眼前的那块蛋糕。
“谢谢。”
程鹤伊回之一笑。
先前的婆婆凑近,偏着脑袋观察季云初的容貌:“你就是新来的姑娘吧?”婆婆愈加凑近,仔细端详着,“你是新疆来的?”
季云初看了眼程鹤伊,笑着回答:“不是,我是宁城人。”
“哟。”婆婆连连笑着抚摸季云初的手背,“你这眼睛生得真好看,任谁看了都觉得你是新疆的姑娘。”
婆婆望向远处念叨着:“我们双浔可好久没来这么漂亮的姑娘了。”
连伊娜的下巴倚在程鹤伊的肩膀上,慵懒问道:“梅姨~我不漂亮吗?”
梅落雪笑着轻点连伊娜的鼻尖,埋汰道:“知道你好看,你不是双浔的人呐,净说些不害臊的话。”
连伊娜吐吐舌头,接过程鹤伊手中的蛋糕转身与旁人搭话。
“在这里好好玩。”梅落雪握着季云初的双手重重一按,“双浔有很多好玩的地方,你们年轻人也会喜欢的。有不清楚的,你可以问问鹤伊。”梅落雪指着一旁的程鹤伊,“她啊,从小在这长大,哪里好玩她最清楚。你们两个年轻人有共同话题,我这个老婆子掺和不进去。”
“梅姨,这么快就把我卖了?”程鹤伊用手臂擦着脸颊的汗水,伸手递给梅落雪一块蛋糕。
“我不吃!”梅落雪连退两步,“医生提醒我好几次了,让我多注意血糖,我现在连你的面包店都不敢靠近,就怕一个没忍住偷吃两口,回头还要被医生批评。”
“七八十岁的人了,还被这些年轻医生念叨。”梅落雪轻点自己的脸颊,“我这老脸挂不住。”
说话间,梅落雪撑着桌子笑了两声,岁月在她的脸庞留下些许痕迹,但她依旧精神矍铄,眼中闪着点点星光,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后脑勺,从言谈举止间足以看出是个认真对待生活的女性。
夜深,众人各自告别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程鹤伊正好和季云初一路,她跟在黄珊母女的身后,背着手与季云初并肩共行。
“总感觉我身上臭臭的。”一路无言,季云初的指尖划过沿途的石墙,寻找着话题,“你有闻到吗?”
程鹤伊看向季云初:“估计是烧烤的油烟味,我可能比你还要臭一点。”
季云初:“烧烤就这点不好,不管怎么样都会沾到味道。”
程鹤伊缓缓走着,地上的石子顺着她们的动作在青石板上滚动,整个小镇渐渐进入梦乡,一路上只剩她们的脚步声和不时的交谈声。
“我当初应该让你站在上风口的。”程鹤伊摸着自己的鼻尖,“是我没有考虑周全,惠敏姐那应该有洗衣机的吧?”
“有的。”季云初仰望着星空感叹,“许久没有见到这么多星星了,真羡慕你们,每天都能沉浸在这么美的景色之中。”
程鹤伊:“没什么好羡慕的,你怀念了就常过来看看,目前双浔还没在政府的规划之中,这些布置应该能保留好几年。”
季云初的笑容一滞,罕见地没有搭话。她深吸一口气,偏头望向别处,企图转移话题。
“今晚我不了解情况,一不小心在孩子面前提起了她爸爸。”季云初指着趴在黄珊肩膀上熟睡的黄颖萱,一脸愧疚,“颖萱虽然看起来满不在意,其实心里还是比较难过的吧?”
程鹤伊偏头仔细观察季云初的表情,确定她是认真的,这才哭笑不得地解释:“没有,颖萱不会骗人,她说不在意就是真的不在意。”她防备着走在前面的母女轻声道,“珊姐给了她足够的爱,哪怕没有父亲,也跟别的孩子没什么两样。”
“或许,还要更加幸福。”
回想起有趣的经历,程鹤伊不住笑道:“先前有个孩子就笑颖萱没有爸爸,说她是野孩子,颖萱直接站起来按着他的头打。后来家长前来调和,不管对方家长怎么逼迫,颖萱就是不肯道歉,甚至还要撸起袖子再打一顿。”
“好在珊姐一直站在孩子这边,不管对方怎么胡搅蛮缠,她都坚持让人家先道歉。”程鹤伊望着前方,黄珊抱着黄颖萱,安静地走在前头,路灯拉长她的影子,倒映出一个坚实宽大的肩膀,黄颖萱的辫子一翘一翘地磨蹭妈妈的脸颊。
“颖萱不缺那一份名义上的爱。”
到达第一座拱桥,黄珊转过身,抱着黄颖萱用气声向二人告别。季云初握着手提包在桥边站定,路灯投射下来的光线照亮两人的脸庞,对面的面包店关着灯,只有随风摇晃的白色丝幔不时反射出微弱的光芒。
“你家在哪?不会是睡在面包店里吧?”
程鹤伊一阵失笑,她抬手指向她们来时的路:“刚才第二个拐弯就是我家。”
“啊?”季云初略微诧异,“你先前怎么不说呢?”
程鹤伊双手插兜,脚尖在地上碾了两圈:“你是客人,我怎么说也要亲自把你送回家。”
季云初无奈地低垂眼皮,轻声嘟囔着:“又是这句话。”
程鹤伊没有任何反应,她看了眼周遭,望着民宿门口的路灯,声线平平:“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去歇息吧。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待那么久,惠敏姐估计也要担心的。”
“好。”季云初点头,转身就往桥上走,未走几步,她突然来了兴致,转身看着路灯下的那人,“你说,我们现在算是朋友吗?”
程鹤伊微微皱眉,似是不理解她意欲何为。
“你说——”季云初略微俏皮地歪了下脑袋,“你明天愿意为我这个朋友留一个面包吗?我知道的,你明天先做咸口。”
程鹤伊顿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改成单手插兜,换了个重心无奈地笑着。
季云初屏住呼吸,一脸期待地看向她。
“你觉得我会怎么回答?”
察觉到胜利的火苗,季云初微微弯腰,语气里都带了点雀跃的俏皮:“我觉得,你会欣然同意。”
程鹤伊轻呵一声,转过身对着季云初挥手。
“看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