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楼前,人群突然喧哗起来。
一片哗然之中夹杂着惊呼,提及最多的便是“谢大人”这三字。
惊声讨论的大多数人是读书人,他们对谢臣这位文坛才子、朝廷重臣仰慕已久,但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今日能亲眼见到他,自是激动不已。
谢臣掀开帘子,从容地从马车上下来。
他只穿着一身宽袍大袖的简单黑衣,既不配以任何的赘饰,甚至长发也不过用一根没有任何形制的黑檀簪束起。
手里拿着根新制的玉笛,笛身通透温润,碧玉髓的质地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这碧玉髓乃是水之精、玉之魄,遇水则化,出水则凝,国库中仅得两块。
圣上知他爱笛,故赐下,允其造笛。
另一块则赐给了徐昭宁,做了副玉镯,制了套琉璃头面。
这份恩宠可见一斑。
谢臣此刻站在朱颜楼前,背身握笛,食指轻轻敲着笛身,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他的手指,是天生执笛的手。
骨节分明,而不失白皙柔韧,指甲干净透明。
徐昭宁犹记得,初遇谢臣那时,临近冬至,庵庙中下了场瑞雪,银装素裹。
云姑闭关修炼,偌大庵庙里只剩她一人。
闲来无事,她燃炉煮茶,当垆赏雪,忽闻笛声铮铮琮琮,好奇寻去,远远望见,满天飞雪中有一清冷郎君低眉奏笛。
一曲终了,徐昭宁意犹未尽,回过神来时,佳人正欲离开,她急忙叫住他:“郎君留步!”
“《乐书》有言,盖古之造笛,剪云梦之霜筠,法龙吟之异韵,所以涤荡邪气,出扬正声者也。”
“初读时,本以为是杜撰,今日闻君,才知所言非虚,敢问郎君,可否告诉在下姓名?”
然而,谢臣并未回答,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中似乎有着一丝不屑与疏离。
他不理自己,徐昭宁焦急地跑下楼阁,却早已没了人影。
只余下她一人站在雪地里,望着空荡荡的四周,心中满是遗憾与失落。
三日后,外面依旧在下雪,却已到了最阴冷的时刻。
红枫积了雪,湖水冻了冰,寒意冷冽得如尖锐的利刃,一丝一毫的都要刺进人的皮肤里。
湖水在冬日里结着厚厚的冰层,徐昭宁裹着厚厚的棉衣,将冰面凿开了个三寸大小的洞,接着撑起根竹制的鱼竿,闲适地钓着鱼。
周遭的山林一片静寂。
此处靠近一处山坳,东西两侧都是连绵的山岳,几乎不再看得到什么人家,安静得连风吹过树林的声音都能听清。
忽然之间——
树林间竟有一片寒鸦惊飞而起,隐隐约约,马蹄声近!
冰湖的不远处是条官道。
声响越来越大,马蹄踩踏在官道上的声音,也能听见马车的车轮从荒草丛间碾过的碎响,隐约仿佛有人呼喝起来。
很慌,很乱。
只一瞬间,徐昭宁就能判断——
她叹气道:“这帮江湖匪类,胆子倒是泼天地大,在这官道上,也敢明目张胆地行抢劫之事。”
紧接着便是“嗖嗖嗖嗖”一片破空的震响。
徐昭宁心里咯噔一声。
她面颊前面一道凉意掠过,竟是有支暗器贴着她的耳廓擦去,惊险万分。
暗器最后误伤了她竹篓中刚钓起的鱼。
足足有四斤重的河鱼仅扑腾了几下,就没了动静,且伤口处的血液已经变得青黑——刀刃上淬了毒!
徐昭宁惊魂未定,隐隐觉得这一次的事情恐怕不那么简单。
她小小江湖孤女,还是明哲保身为上。
山林中的老树很多,堪比参天,有些已经被野狐之类的禽兽刨出了个树洞。这样温暖避寒的地方难找,里面难免藏了些蛇虫。
选蛇虫还是选匪徒?迅速考虑了一番,徐昭宁断然躲进了树洞。
山谷里传来短兵相接之声,顿时弥漫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时而夹杂着人和人的惨叫呼喝。
纷纷扰扰没停,只是渐行渐远,最后又归于静寂。
重重的树影,在天幕山野中,晦暗层叠。
苍翠的密林中跑出了辆马车,慢慢停在了冰湖旁。
马车车厢后半截竟插着数十雕翎箭,几乎变成了只刺猬!
深冬雪冷,寒风凄厉。
冷风摇来时飞雪从枝头跌落,静寂里就像是有阴魂悄然行走在雪里似的,令人心中震颤。
徐昭宁不敢出声。
这马车里的人绝对是她惹不得的人物。
可天不随人愿。
树洞里很黑,幽暗里像是有鬼魅压着她,在她身上徘徊着。
低头一看,一只拳头大小的黑蜘蛛赫然爬到了她手臂上。
徐昭宁最怕这个,直接吓得惊叫出声,快速地爬了出来。
心惊肉跳间,另一种不祥的预感忽然爬了上来。
耳旁有破空的风声一道,眼前一道寒光闪过,锁骨处直接中了一箭。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徐昭宁忍不住暗骂。
她憋住一口气,忍着疼,拔出箭,大声喊道,“贵人且慢,留小人一命,小人只是路过。”
“……”
回应她的,是久久的沉默。
片刻后,马车内的人现了身。
正是三日前在雪地中见过的公子。
他面色虽然苍白,身体却微微绷紧,弓箭已经搭上弦,慢慢拉紧,沉凝的姿态犹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霎时锋锐的目光,像是不信她的话。
靠!
这人想要她的命!
谢臣眼神有些发虚,像是蒙了一层朦胧的雾,迟迟不能动手。
徐昭宁瞧准机会,心当下一横,穷尽自己所有的力气,朝他撞去。
谢臣直接飞身向后倒去,身体砸破了冰面,坠入了冰冷刺骨的湖水中。
湖水瞬间淹没了他的身影。
徐昭宁冷声喊道,“都说我不是刺客了,还想杀我,就叫这湖水给你醒醒脑子。”
牵动了锁骨处的伤,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姑娘我还有桩账没收呢,不然平白受你一箭?”
忽然瞥见地上有枚香囊,她捡了起来,上面本来雍容的牡丹用了白线来绣,所以反有一种高华的清雅,此刻却沾了一抹血痕,血痕上又有一抹污迹。
她眨了眨眼,垂眸看着。
片刻后,湖面果然浮出一抹血红。
徐昭宁暗道不妙。
她可不想手上有条人命啊!
于是,立刻脱去身上厚重的棉服,跳入冰湖中。
浸入骨髓的寒意袭身而来,冻得她心尖颤巍巍地。
挺着一股气,将他从水中拖到岸边。
冷风一吹,徐昭宁浑身发颤。
她拍了拍他的脸,唤道:“喂,醒醒。"
谢臣此时已经昏迷不醒,唇色发紫,根本就是失血过多。
只见他腹部绽开了朵血花,染透了他所穿的白衣。
当务之急便是止住流血。
徐昭宁迅速撕下自己的衣袖,为他包扎伤口。
然而,这根本不够。
天寒地冻,荒郊野外,他死,只是时间问题。
徐昭宁将自己的棉衣披在他身上,穿着单衣,背着他返回庵庙。
云姑精通医术,总会有些办法。
回去的路上,道中所见皆是山石乱崩,尸体遍地。偶然一瞥或还能见残肢断体,双目不瞑。
徐昭宁第一次见,害怕地吞了吞口水。
回去才知,这公子名为谢臣,算是他的师兄。
三个月后,谢臣伤养好了,便辞行回家,自此断了音讯。
大约半年后,京中来人,接她回京。
前尘如云烟,绕在徐昭宁眼前,历历在目。
浓长的眼睫覆下,是一片晦暗的阴影。
若重生回冬钓那日......
或许,这一世轻松很多。
早知道,当初就不救他了,就该让谢臣这疯子殒身于冰湖。
徐昭宁抚上锁骨处的伤疤,虽说现下伤好了,可前世的阴影却使它隐隐作痛。
微风骤起,穿梭过被雨涤得净了的长街,轻轻拂着谢臣的衣袍。
谢臣抬起头,望着天边的那一轮晴阳。
暖阳柔柔洒落,静静流转,散做万点碎琼,只在他身上凝敛出清冽温凉,哪里有她所见的那些血腥与阴鸷?
世人多说他生了张仙人皮囊,也养成了副菩萨心肠,慈悲怜悯,济世救亡,勤于民生。
只有徐昭宁知道,那氤氲的蒸汽后,是罗刹鬼临世。
每当谢臣磕五石散上头时,恍惚忘我,分不清虚实。
她曾亲眼所见,他将人折磨得........
女子双手铐着铁链,从蛇坛里被人吊了上来。
虽面目全非,但从姣好的体态、华贵的衣裳可知,生前是个尊贵之人。
一条条或粗或细的蛇绕着女子血迹斑斑的身体,它们张着尖锐的毒牙,吐着蛇信,疯狂的撕咬与吞食女子的血肉。
空气弥漫着咸腥的腐臭味。
只一眼就叫让人立起一身鸡皮疙瘩。
徐昭宁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恐惧感使她忍了下去。
原本以为谢臣上瘾后,只会拿她寻开心......
回忆起那些折辱,徐昭宁眸中是压不住的戾气,默默握紧了手。
没事。
来日方长。
总会有机会的......
谢臣进了朱颜阁已经有些时候了。
徐昭宁也不知谢臣和凌捷这时辰会是什么个光景。
大概是问些案子的事。
徐昭宁觉得没趣儿,缓缓道,“走,回公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