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的她。
十五岁被接回帝都,封为永安公主,紧接着五日后行册封礼,昭告天下。
同年九月,谢臣回京,入了鉴察司。
行过及笄礼(十六岁)之后,得父皇恩准,出宫开府,还赐了封地,并开始女扮男装。
以宁昭的假身份,与凌捷作伴,在上京到处疯玩,纵马游街,赌坊赌钱,乐馆听曲,武场练武…
两年后十一月,威远将军府牵扯进旧案。
威远将军于府中自尽,其余人等流放边疆,包括曾受父皇嘉奖的凌捷。
那时的她为凌捷求情。
父皇勃然变色,将她禁足于公主府,期限三个月,因着她十八岁生辰礼的缘故,只将她禁了一个月。
徐昭宁记得,那日的生辰礼众星捧月,世上珍宝差不多都捧到了她面前。
可于她而言,却是满堂珠翠尽失色,灰暗得几近崩溃。
前线传回来了凌捷意外身死的消息。
徐昭宁知道,她再也见不到那个京城中最明媚的少年了。
后来,父皇觉得她越来越不成样子,命温老太师家的公子,当今太子少师温训,做她的老师。
又两年,父皇生了一场大病,病逝于暮冬。
原本继承人无疑是她的皇兄太子徐怀然的,可在前一年受人鸩杀,凶手至她登基之时都未查明。
登基之后,便是惶惶度日,不知哪一日,会是她的身死之日......
“公主?公主?”琥珀将她从前世的回忆中唤回了现实。
小丫头手里端着干净的外杉,面上全然是对徐昭宁今日反常举动的忧色。
她想到了什么,惊恐地道,“莫不是公主殿下沾惹了什么邪祟?!”
“怎么办!怎么办!这邪祟不会害人命吧?哎呀!哪有邪祟不害人的!”
琥珀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仿佛徐昭宁真叫邪祟给魇住了。
徐昭宁轻敲了下琥珀的额头,赶忙道,“小丫头,胡思乱想什么!还有,在这世上,人心比邪祟可怕多了。”
琥珀揉了揉被敲疼的额头,眨巴着一双杏眼,眼中满是疑惑,似是没明白徐昭宁的意思。
但她听懂了徐昭宁的前半句话,松了一口气,灿然一笑,“公主没事就好。”
琥珀笑得眉眼弯成一道月牙,眉眼间皆是属于少女的娇俏与纯真。
还未因那渣男染上风霜与倦颓,更没有在产子之日殒命,还是一尸两命。
前世的琥珀,在她十九岁那年,嫁给了宋从章。
宋从章端着一派正人君子的作风,为人和煦知礼,也有才干。
因多年行商,家底甚厚,关键是愿意为琥珀豁出性命去。
那年徐昭宁以宁昭的身份参军剿匪之时,琥珀这傻丫头也跟过来了,却被匪寇捉去做了人质。
徐昭宁杀上土匪寨后,是宋从章不顾危险,豁出性命去替琥珀挡了一箭。
那时的徐昭宁本以为是桩金玉良缘,给琥珀陪了许多的嫁妆,还在帝都添了处宅子。
没想到,这人是个完美的花心枕头,还是最薄情的那一挂。
喜欢你时,与你海誓山盟、花前月下,承诺一辈子对你好,也确实会把他最好的东西捧给你。
但一旦对你失去了兴趣,薄情到连你的死活都不管。
因此,前世时他为了娶那新欢做妻子,竟在琥珀临盆之日谎称有货物需要搬运,府中只留了两个仆人。
这还是徐昭宁自己查出来的,而那些查不到的冷待呢!
自己养得娇花一般的姐妹被如此对待,敢问谁会咽的下这口气?
于是,徐昭宁以势压人,将人以杀妻之名,斩立决。
如今重来一次,她绝不会让琥珀落得前世的下场,这段要命的孽缘,还是扔掉的好。
穿上新拿来的外衣后,徐昭宁看着琥珀那笑得鼓起来的脸蛋,忍不住戳了一下,“琥珀,以后你遇到个名叫宋从章的男子一定要离得远远的。”
“公主,为什么?”琥珀疑惑地问。
徐昭宁故作阴沉,“因为,他八字克你,轻则破财不说,重则克命。”
琥珀当即白了一张俏脸,这小丫头最信鬼神之说,也最为爱财。听到破财,眼神蓦地坚定起来。
“公主,我一定离他远远的。”
徐昭宁欣慰地摸了摸琥珀的头,“这个月你可以去账房先生那多领十两。”
琥珀的眸子当即亮了起来,“谢谢公主赏赐,那能不能现在就去领?”
徐昭宁笑道,“爱钱的小财迷,去吧。”
目视着琥珀离去的身影,徐昭宁整理了下思绪。
若她没有记错,这个时候,应该是鹿鸣宴后的第二日。
思到此,徐昭宁重新躺回了藤椅,拿起旁边石桌上的酒壶,晃了晃,还有剩酒。
随后将酒壶凑到嘴边,径直饮下。
前世滋味,酿成醇酒,入喉无声,却滚烫了她的心头。
她徐昭宁,此世绝不会重蹈前世覆辙,绝不会成为别人手中挣扎求生的羔羊,龙椅上那受人摆布的傀儡。
为了自救,一点一点割舍掉自己的良心,最后变得面目全非。
而造成庭院这般凌乱,或者说这辣手摧花之人,其实是徐昭宁她自己。
秋闱放榜后的第三日,便会举行鹿鸣宴。
所谓鹿鸣宴,自然是勋爵人家宴请百官以及各地才子,吟诗作赋,谈笑风生。
这样做无非是笼络官员,毕竟这种事她前世当皇帝的时候干得多了。
只是这一次的不同。
今年的清谈雅集由韩国公府筹备,韩国公府的嫡长女韩颖月给各家大人府中送了帖子,同时也邀请了各家夫人小姐游园赏花。
拜帖也送到了她的手中。
徐昭宁也去了,却听到了好大的奚落。
碍于她公主的身份,一些人虽瞧不上她,起码面上很过得去,可私下该嘲讽还是嘲讽。
更不巧的是,还让徐昭宁无意间给遇上了。
当时的那群人徐昭宁一点儿也不认识,可自己在她们口中被贬得一文不值,讥讽的话一句接一句。
“见识短浅,粗鄙不堪”、“麻雀窝里长大的凤凰她还是凤凰吗”......
徐昭宁愤而离宴。
回公主府后,她心中郁气难消,当晚饮了几杯酒,喝着喝着,酒至深醉,于是提剑斩百花。
公主府后花园里的花都没幸免于难,一株也没留下。
比起那些人的诋毁和嗤笑,现在的徐昭宁更加怜惜这些无辜受累的花。
毕竟在这凄冷的秋日,培育这些花,非常不易。
在意那些不相为谋的人又有何意义?还不如看这些花,总是心情愉悦的。
突然,某样东西扔到了手边,打断了她的思绪。
徐昭宁捏起一看,是一颗糖炒栗子。
接着头顶响起少年好听的声音,“昭昭,猜一猜,这次我给你带了什么?”
她站起身,抬头看去。
不远处院墙上坐着的少年,红衣劲装,束着根既潇洒又好看的红色抹额,笑得肆意张扬。
是凌捷。
凌捷得了一张天生的笑脸。
前世时,即使是在诏狱中,也笑如初生的朝阳,对她说,"昭昭,我总归是要做战场拼杀的将士,流放充军也没什么不好的。"
未曾想到,他竟死在了半程,听说是被荒郊的雪狼咬死的。
她不信,凌捷从小苦练,连老虎和黑熊都能猎得,怎会怕区区雪狼?
遣人去调查,遇到了逃出来的问剑。
问剑是凌捷的贴身侍从,骚包得不行,怀中经常揣着一枚铜镜,不时地观镜自赏,美其名曰:悦人先悦己,己不悦怎能悦人?
从问剑口中方知真相。
原来自帝都方向来了群黑衣人,将流放的凌氏族人全数射杀,用的还是军中的破甲箭簇。
箭射到了问剑怀中的铜镜上。
铜镜虽已碎,箭头却插得不深,被当地猎户所救,捡回了一条命。
可是凌捷却万箭穿心,血尽而亡,死后尸体被雪狼啃食得不成样子。
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徐昭宁渐觉:或许,从始至终,威远将军府根本就是遭人构陷栽赃。
这栽赃之人觉得,威远将军府全府流放不够,必须赶紧杀绝,不留活口。
徐昭宁望着院墙上的凌捷,虽短短几距,却遥如隔世,某种意义上,真真是故人重逢。
她心里逐渐泛起的酸意,唤出了两眸清雾,“傻瓜,都告诉我答案了,我还猜什么。”
可徐昭宁喜极欲泣的样子落在凌捷眼中,变成了委屈落泪。
昨日鹿鸣宴上发生的不愉快,问剑说得十分清楚,还添油加醋了一番。
凌捷从院墙上跳了下来,赶紧安慰道,语气带着几分紧张。
“昭昭你别哭,嗯......我们去东街点心铺子吃你最喜欢的甜雪糕好不好?”
这是凌捷第一次见她哭,也是第一次哄女孩子,颇手足无措。
以前,徐昭宁在他面前一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怼人和打架都不在话下。
即使心里还有委屈,也是气闷,从未掉过泪。
这个时候,她总喜欢吃些甜的,尤其是甜雪糕。
徐昭宁压下泪意,道:“那吃完点心,我们去朱颜楼找弄妆姐姐听曲,如何?”
“好。”
凌捷欣然地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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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的长街大道依旧是熙熙攘攘。
茶馆酒肆鳞次栉比,车水马龙市井繁华,街道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喧嚣声不绝于耳。
将近正午,恰是最热闹之时。
芝麻胡饼、樱桃奶煎、鲜肉馄饨、鸡汤馎饦……
香溢扑鼻的摊棚伴着此起彼落的吆喝声充盈着街市。
凌捷和问剑在前面悠闲地骑着马,身后是同样骑着马的徐昭宁。
此时她换上了套墨绿色的男装,打扮很素净。
因着小时候跟云姑练剑,每日起早贪黑,身姿因此很是挺拔,故而对凌家军将士之子宁昭这个假身份,没什么人看出端倪。
无论远看还是细看,当真是个颇为俊俏的少年郎。
可周围街市热闹的气氛到了她这里仿佛不存在一般。
徐昭宁沉着脸思考。
仔细想想,前世的威远将军府就像是被人慢慢蚕食掉的猎物。
先是科举舞弊案,接着引出甘州贪污大案,威远将军府亦在受贿名单之列,且银钱数额庞大。
再然后围府搜查,从威远将军府中搜出传国玉玺和账本。
凌家军中又站出来了位偏将,指证曾在将军大帐中目睹过失窃的军器,致使威远将军府牵扯进三万军器遭窃旧案。
最后凌叔叔自杀,直接死无对证,谋逆之罪坐实。
兵器,钱,玉玺,人证。
再加上威远将军府掌五万凌家军,试问天下谁能不信威远将军府怀有谋反之心?
桩桩件件,一环接着一环,诸多人参与到此局中,成为了此局的推手,或自知,或不自知。
对此,她深吸一口气,离威远将军府出事还有将近三个月。
现下,科举舞弊一事正闹得热闹。
此次韩国公府的鹿鸣宴由招待各才子改为宴请各官员女眷也正是这个原因。
“阿枫,想什么想得那么入迷,连马都停了。”前面的凌捷朗声喊她。
枫字是徐昭宁的乳名。
男装时,凌捷喊她昭昭,别人一听就是个女子名讳,喊她宁昭吧,凌捷又觉得一点不亲昵。
徐昭宁索性告诉了凌捷她的乳名。
徐昭宁一甩缰绳,迎了上去,开玩笑道,“想弄妆姐姐呢,想想都好长时间没见她了。”
徐昭宁看着眼前凌捷那意气风发的面庞,依旧是记忆里少年的热忱炽烈,又想起送回来的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一时竟觉有几分心乱如麻,一路郁闷到了朱颜阁。
朱颜阁内,笙歌曼舞,舞美,曲美,人更美。
徐昭宁最喜歌舞,做孤女时喜欢,做公主时喜欢,做女帝时更喜欢,不然民间也不会有她玩物丧志,无心朝政的传言。
此刻,在好看的歌舞面前,她却跟魂魄离体似地,虽面上鼓着掌,叫着好。内里,却想着另一件事。
从威远将军府搜出的玉玺是确确实实的,而且那玉玺是真的,宫里的那枚玉玺才是伪造的。
这也是父皇狠下心肠,对随他打天下的威远将军府不留情面的原因。
然而,在守卫森严的皇宫之中,一向谨慎的父皇眼皮底下,究竟是谁能悄无声息地调换了玉玺呢?
徐昭宁想到了一个有此偷天换日本领的人,天子宠臣,谢臣。
提及谢臣,她便想到了与他那短暂的同门之谊。
云姑与谢臣的父亲乃是同门师兄妹,因此按辈分来算,谢臣算是她的师兄。
初见谢臣之时,她还是个豆蔻少女,一见到谢臣这般颇具仙人之姿的男子,难免春心荡漾,毕竟她还是个颜狗嘛。
何况谢臣拜访她的师傅时,曾与她同住过半年,这半年他们相处的很愉快,谢臣就像一位对她有求必应的大哥哥。
那时的她对他情窦初开,虽不喜欢刺绣,却也学着缝了个香囊给他,他也收下了。
然而,这段初恋却无疾而终。
当她回京之后,谢臣的态度却骤变,对她避而不见,冷漠得如同陌生人一般。
这段少女情怀也因此冷了下来。
百官对她喊打喊杀时,只有谢臣愿拥立她为帝,却又囚禁她、强迫她,夺了她的帝位。
总之,徐昭宁对谢臣此人,永远看不透。
看不透又如何?
以后寻个合适的机会,杀了便是。
经历了前世,走了一遭坎坷路,她早已有了一副魔鬼心肠。
明白且笃定,在帝都这座斗兽场,唯有权势才是利器。
与谢臣的那点爱恨情仇又算得了什么,紧攥钱权名利才是王道。
头疼的是,回到十七岁的徐昭宁钱权名利——都没有。
现在的谢臣不能杀,她也杀不了。
算算时间,谢臣已经掌握了鉴察司。
举国上下极为推崇他,称他为"谢仙人“,且父皇极其看重他,连她的太子皇兄都不敢得罪他。
仔细复盘下,她现在既无盛名,朝堂中也无可用之人,手中的筹码太少。
还算可用的筹码,便是父皇的宠爱。
徐昭宁叹了口气,慢慢积累筹码,拓展羽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