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云春市围棋教室里流传着一个恐怖故事:
如果你的棋力高到可以冲段了,庭岘老师会在一个下午,把你叫过去,带到一个阴暗的小教室里。在那里,一个短发小女孩端坐在北窗前,神情肃穆,面前是一张棋盘,两碗棋子。
庭岘老师会这么告诉你:
“下赢她,我就给你报名升段赛。否则就不要浪费钱和时间了。”
眼前的小女孩只有四五岁的模样,面颊上肉嘟嘟的,却没有一点孩子气,凶神恶煞地直盯着对手。
庭岘老师交代好规则,转身离开,还带上了房间的门。
有一瞬间,你以为这个小孩会突然扑上来,像狼人故事里一样,把你生吞活剥,再意犹未尽地舔干地上的血迹。
再后来,你发现她不过是一个普通小女孩,因为个子小,手臂短,每次都得站起来才能在棋盘稍远离自己的地方下子。连手指都是小孩模样,又短又肥,像一截小萝卜,提子的时候,小手包不住太多棋子,只能一颗、一颗地把弃子搬运到棋盘外。
还挺可爱的。
但是再后来,你会巴不得她真的是个狼人小孩,在你进门的那一刻就用锋利的牙齿咬穿你的喉咙。
输棋,惨烈地输棋,比起被活活吃了,难受一万倍。
从那个小房间里出来,除去寥寥几个棋手,不必庭岘多说,自己都不会再提报名升段赛的事了。
连一个四五岁的女娃娃都下不过,就别丢这个人了。
数年过去,云春市围棋教室的经典鬼故事仍传播不息,只是细节变了。阴暗教室里坐着的小女孩如笋节般抽条长大,仍总板着一张脸,却已经现出一丝清秀,不再像狼人小孩一样吓人了。而庭岘老师的说法也变了:
“只要你能在她手里活下一块棋,我就给你报名升段赛。否则就不要浪费钱和时间了。”
女孩柔软的手里握着一把棋,将粉馒头似的拳头递到新来的对手面前,掀起眼皮,仍是直率又野心勃勃的眼神,脆生生地开口道:
“猜先,还是我让先?”
即便后来,人人都知道她不过是庭岘的掌上明珠庭见秋,不是什么天山童姥、狼人女孩,棋室里的学生还是人人称畏。
天赋卓绝,庭岘五段又自幼培养,庭见秋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云春市儿童围棋的神话,在各类赛事中所向披靡,直升4段。
12岁那年,省级业余围棋升段公开赛在云春举办,庭见秋报名4段组。
在这种规格的比赛中,4段组的前6名有升段机会,第一名和第二名可以直升6段。只要升至业余5段,下一步就是职业定段赛,她离像父亲庭岘五段一样以围棋为生,只有一步之遥。
主场作战,她信心十足。
赛程果然顺利。比赛第一天,庭见秋一路高歌猛进,上午连拔两城。中午小憩回来,庭岘面上有点发愁:
“刚刚,第三轮对战名单公示出来了。你抽签抽到谢砚之了。”
谢砚之。
庭见秋对这个名字有印象。他母亲是谢颖九段,华国第一位升至九段的女棋手,棋风如巨斧一般悍然,她最爱谢颖九段在名人赛上力战男性棋手的几局棋,打过好几遍谱。至于谢砚之,貌似和自己同岁,庭见秋在云春,谢砚之在江陵,幼时参加过同一场省级比赛,庭见秋是女子组第一,谢砚之是男子组第一,在一个领奖台上领过奖,此外并没有交集。
这场比赛不分男女子组,只看段位,所以她才有机会和谢砚之对上。
庭见秋歪头一笑:“谢砚之有这么吓人吗?”
庭岘见庭见秋并没有因此焦虑,也释然一笑:“他确实是这次参赛名单中,唯一能和你一敌的选手,没想到第三轮就碰上了。”
庭见秋小小的胸腔里跃起一只躁动的鸽子。比起紧张,更多地,是棋逢对手的兴奋。
“老爸,你就期待一下下午这场棋吧。”她面上浮现出狂喜的神色,“会很好看、很好看的。”
*
赛程公示之前,谢颖已在棋协的朋友处得知抽签结果。
为了方便备战,谢颖在举办比赛的会议中心附近一家安静的宾馆里订了一间房间。谢砚之比完赛,中午可以来宾馆里休息,复盘。
和庭岘一样,谢颖略有担忧地将抽签结果告知谢砚之。
直升6段,只有两个名额。
庭见秋是谢砚之唯一的对手。输给庭见秋,仍有直升6段的可能,但不知道自小罕见敌手的谢砚之,会不会在输棋之后心态动摇,影响接下来的比赛。
“庭见秋?”
谢砚之正在复盘上午的两局棋,赢得毫无悬念,复盘也索然无味;听到这个名字,一向稳重老成的男孩从椅子上腾地站起来,木椅翻倒匍地,落在厚绒地毯上,一声钝响。
谢颖正想劝慰他不必紧张,庭见秋未必像传闻一样势不可挡——
“终于能和庭见秋下一盘了。”
男孩绝无一点紧张,白皙稚嫩的脸上满是喜悦。谢颖一怔。
“妈,你等我下完棋,复盘给你看。妈,我等不及了,我先去赛场吧。妈……”
*
下午一点,对局开始。
谢砚之很早就已经等在棋桌前。
左手边,是他和庭见秋挨在一起的名牌。抽签不仅决定对阵名单,也决定持方,他执黑,庭见秋执白。
男孩伸着纤长的脖子,满脸企盼地望着大门口,穿着白色球鞋的脚在棋桌下着急地晃来晃去。等到他见过几眼的、毛发蓬松的圆脑袋出现在大门口,他又急忙把脖子缩了回去,装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庭见秋镇静地落座。
正当谢砚之暗想她是不是没听说过自己,要不要做个自我介绍,却见女孩冲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一双眸子如玻璃珠一般清澈明亮,嘴唇小巧,几不可察地做出口型:
“加、油。”
*
庭见秋擅长执黑,因为黑棋先行,可以决定布局,提早定型,采取攻势,而她最喜欢杀棋。三岁启蒙,她最早学会的围棋术语是:“断。”盘面上,凡有薄弱断点,她都会伸出短胖的食指,奋力在纵横之间戳戳:
“断!断!断!”
庭岘笑她贪吃,好胜,杀气太甚。
十载春秋后,昔日满口嚷“断”的女娃娃,长成棋盘上一尊杀神。
可惜对战谢砚之的这一盘棋,她却分到了白子。
庭见秋屏息落子。
面前,谢砚之二连星开局,庭见秋选择错小目。下一手,谢砚之挂角,庭见秋二间低夹,稳健地走着定式。开局三十手,二人都是本手,落子坚实,似在彼此迂回试探,盘面基本上是五五开,没有谁明显占优。
很快,两人渐进状态,棋风越发大胆狠辣,一场激战在右下中腹部一触即发。
行至中盘,庭见秋忽然觉得小腹钝痛,她心道不好,可能是中午吃杂了。局势紧张,她舍不得暂停打断思路,略弓下身子来,强忍着腹痛下棋。
谢砚之也觉察到女孩状态不佳,脸色发白,忧心地看了她几眼。见她没有暂停的意思,落子仍然十分犀利,便低下头,继续应对。
又十几手,庭见秋突然感到有一股不受控的液体……她脸色白了又红。
不会吧,难得遇上一个值得尊敬的同龄棋手,难道要当着他的面尿裤子了?
她猛地起身,举手叫来裁判,说要去一下厕所,暂停比赛,不等裁判回应,飞快拧身就走。
谢砚之眼尖,看到庭见秋浅色休闲裤上的痕迹,也跟着站起身,小声叫道:“你等一下。”
庭见秋困惑地回头。
男孩略低着头,脸上有些不自然的红晕,他脱下印着江陵棋院四个字的外衣,走到庭见秋面前,将外衣环过她身后,系在她的腰上,堪堪遮住红痕。
“没事了。”男孩小声说,脸却越来越红。
庭见秋离开的十分钟里,谢砚之又问裁判要了一杯热水,放在庭见秋侧。
他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是不是太唐突了。
好在庭见秋回到赛场时,腰上仍然围着他的外套,表情上也不见什么异常,想必是在厕所里都收拾好了,回来一撸袖子就要开杀。
——收拾好了,个屁啊!
庭见秋面上平静,手下落子不停,心里却在大叫。
这是初潮,只在老妈口中和课本里听说过的初潮!她在厕所隔间里,看到裤子上一片狼藉,眼前一黑。
好在女厕所里还有一个人,她大着胆子求助:
“请问,您有卫生巾吗?”
有卫生巾,她也不会用啊!
女人很热心:“有啊,我从下面给你递过来。”
从隔间门板下,伸过一双修长匀净的手,手上握着一片粉红。
庭见秋感激地接过,左右打量这张薄片,无从下手。她欲哭无泪,只好再次开口,心中祈祷女人不要嫌弃自己:
“请问,您能教教我怎么用卫生巾吗,我第一次来……”
女人爽快答应:“好,你把门打开。”
庭见秋提起裤子,乖乖开门。
门口,赫然是她仰慕已久的谢颖九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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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棋逢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