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夏,这一年的向阳沟尤为热闹,成群结队的小孩哪儿哪儿都是,不提别的,老周家门口的枣树,一天之内先后已遭受过好几次打劫。
小孩手欠,满地的枣树叶子乱飞,落叶中还有那些啃了一口就吐出来的果肉,没熟的果子不光颜色不好,口感更不好,又涩又没味。
三岁的小胖墩子急得上窜下跳,人不大,脾气还不小。
“都、都怪姐姐,怪她看不住。”对此周岁实在无能为力,即使她搬着小板凳天天蹲家门口寸步不离守着,奈不过对方人多势众,压根没有她说话的余地。
村里都是一群半大孩子,八岁的周岁在他们眼里瘦弱的就像一只小鸡仔,半点威胁力都没,自然也没人把她当回事。
姐弟俩因为这棵树,已经闹别扭了好多天。一个坐在房檐下发呆,另一个在院子里摸爬滚打,两小孩谁也不愿意搭理谁。
周文生看着好笑,今天特意从镇上买来两只鸡腿,指着蹲在院子里抠蚂蚁洞玩的小屁孩对周岁说,“喏,刚买回来还热乎着,你一个他一个,快拿去哄哄你弟弟。”
周岁抿嘴没说话,不情不愿嗯了声,不管再小的男孩都是食肉动物,周旭当然不例外,周文生做木工赚不了几个钱,要是被赵喜凤看见他乱花钱,估计又得咋呼。
因为入不敷出,她们隔三差五就会吵架,小到一粒米,大到学杂费,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碎事。
可就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落下是枚针,捡起又是千斤担。
见周岁没动,周文生揉了揉小姑娘发顶,笑容温和,声音和煦:“放心,爸爸刚接了一个大活,别说两根鸡腿,就是笑笑刚买的那辆自行车,爸爸也给咱们岁岁买一辆,买辆一模一样的。”
“别的小闺女有的,我们岁岁一样也会有。”
周岁心里难受,重活一世,还是改变不了什么。
这两天家里气氛不好,周岁知道是因为下半年要去镇上读书的缘故,村里小学只有一到三年级,四年级以后就得去镇上小学读,上下学五六公里路,就得学会自行车。
买自行车成了最大问题,赵喜凤想去回收站收一辆二手,周父不愿意。
原本也无所谓新旧,可最近蒋大力给笑笑买的那辆实在好看,都是在一起上下学的小伙伴,哪怕周岁明确说了不在乎,可周文生还是不想让女儿自卑。
都是二婚,虽然经济上比不上蒋大力那般阔绰,可是物质上该有的,他还是不想太委屈女儿。
想到这儿,周岁已经不止有点难过,更多的还是酸涩,一种无能为力的酸涩。
“快吃吧,再不吃一会儿凉了不好吃。”
说是那么说,周岁当然看得出父亲窘迫,赵喜凤有多强势,父女俩都知道。
不想让父亲为难,周岁主动接过油纸袋,揭开袋口,小心翼翼撕下一大块递到父亲嘴边,软着嗓子撒娇,“闻着好香,爸,你也吃一口。”
周父摇头,看向女儿的眼神里满是宠溺,远处小胖墩闻着味儿望过来,撅着屁股一脸天真问:“爸爸,你和姐姐在吃什么好吃的?”
父女俩相视一笑,真是狗鼻子都没他的灵,没人搭理他,他就自己从蚂蚁窝里爬出来,浑身脏兮兮的伸着手往房檐这边跑。
“姐姐,是不是好吃的?”这会儿又一口一个姐姐,周岁实在是不想搭理他。
小短腿倒腾得不快,跑两步绊一下,从小手脚协调能力就不好,好在刚下过雨的院子地面很软,也好在赵喜凤这会儿没在家。
周岁赶紧催促父亲,“爸,你再不吃他就要过来了,到时候肯定会给妈妈告状说我们吃独食。”这种事周旭小时候真没少做,明明每回少不了他的那份,但他就能颠三倒四在赵喜凤面前搬弄是非。
用笑笑的话说,这小子到底随了她妈的根儿,半点没有老周家人的憨厚和朴实,骨子里就蔫坏。
周岁实在受够了坏小子恩将仇报,重活一世,别的不说,这口窝囊气怎么也得出了。
凭什么做姐姐就得让着弟弟?
对此,周岁真是越想越气,她上辈子一直让着他,不也没落着什么好。
见父亲不吃,她将手里撕了这口鸡肉塞进自己嘴里随便嚼巴嚼巴两下咽了,剩下的塞给父亲让他赶紧藏起来。嘴里也没停,急忙催促道,“快,爸赶紧藏起来,别让那小子看见。”
周父不理解,还想招呼小破孩赶快过来,被周岁一把拦下。
三下五除二塞进父亲外套口袋,还不忘给周文生交待两句,“爸,这个已经撕了一口,你赶紧吃,吃完了就没事,那个完整的等过会饭桌上,当着他妈的面再给他,不然给我,弟弟一会儿吃完自己的,还得从我手里抢,吃完了还不记我们好。”
没错,就是这么离谱,从来都是这样,没有例外,谁让他们父女俩老实,活该被人欺负。
闻言,周父没再坚持,默默将外套口袋紧了紧,又从另一侧口袋里找出几颗大白兔奶糖递给闺女。糖在周家可是稀缺物,赵喜凤将家里的红糖罐子把控得可严,生怕周岁多吃两口。
她诧异看了眼,周文生解释说:“何家今天开工,东家给的。"
周岁看了一眼连滚带爬的弟弟,很是不解,“弟弟不爱吃糖。”
周父从容一笑,“给你的,你爱吃就行。”
周岁爱吃糖,她以为父亲不知道。
是从前的自己太过自卑了吗?很多时候,她以为父亲也和赵喜凤一样,偏疼弟弟,可如今看来,好像更多的也是无奈。
这会儿功夫,周旭那个小短腿已经倒腾过来,早上刚换的干净衣服已经没眼看,膝盖两处又磨破了洞,赵喜凤回来肯定又要怪自己没看好弟弟。
父女俩对此,不是一般头疼。
“岁岁,岁岁快出来,我们去村东口看何书记家放鞭炮啊。”
是笑笑,和周岁同年同月出生的蒋笑笑。她人小鬼大,自小喜欢不走寻常路,每次不从正门来,都是爬到院墙后面的柿子树上扯着嗓子喊周岁出去玩。
真是白瞎蒋大力给她买的那些漂亮裙子,上蹿下跳没个女孩样。
八岁的蒋笑笑要比八岁的周岁活泼多了,性格开朗的小孩在哪儿都受欢迎。这不,还没见她人,周文生就已经拖住小屁孩,示意周岁赶紧溜。
“去吧,今天不带弟弟,正好天气好,我在家给他洗个澡。”
小屁孩还没来得及问吃的,眼睛就紧紧盯着周岁不让她离开。
小嘴嘚吧嘚,心眼可多了。“姐姐是不是要出去玩?”周岁尴尬一笑,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爸爸放开我,我听见笑笑姐的声音了,他们肯定一起出去玩。”果然再小的娃娃也不好糊弄,小周旭被抱着也不老实,扑腾着身子,吵着闹着要下来。
周文生一米七五的身高,体重不到一百二,在成年人里也算清瘦,拖住一个肉墩墩的小孩很是费力。
周岁见状不敢耽搁,重生半个月,已经受够了胖弟弟折磨,今天天时地利人和,无论无何她都得出去。
再不出去透透气,她就要疯了。
揣好兜里那几颗热乎乎糖果,走了没两步,她转头于心不忍站了几秒。
嘴里不忘忽悠着,“姐姐就是出去上个厕所,很快就回来,你在家乖乖的听爸爸话哦。”说完递给父亲一个眼神示意他多加保重,不等回应,头也没回赶紧溜了。
出了周家大门,外面空气都是新鲜的。
她情不自禁在想,这辈子,可一定要好好活。
当然,重来一世,首当其冲就是让父亲免于那场事故,再来就是帮她最好的朋友蒋笑笑躲过那个人渣。再有,再有就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人,暂且可以先放放。
父亲的事还有几年,但笑笑的恋爱脑,得从小就治。
另外就是胖弟弟,看在他上辈子为了自己和赵喜凤吵架的份上,她勉为其难可以接受这个弟弟。
走出去好远,周岁还能听见胖弟弟扯着嗓子在院子里嚎,“姐姐---姐姐你回来,呜呜呜呜……我原谅你了,你快回来,不能丢下我一个人在家。”
不知情的以为有人虐待小孩,周岁听见父亲无可奈何的声音,都有点同情他。
“姐姐出去那是有事,你在家乖乖的,爸爸今天给你洗个热水澡。”
小胖孩不听,翻滚着身子闹腾。“不要,我就是要和姐姐在一块玩。”
周父叹口长气,试图晓之以情。
“我们洗干净姐姐就回来了,你看你玩得这么脏,出去也遭人笑话。”
小胖孩安静了瞬,脑子转的飞快,“姐姐是不是嫌我丢人了。”
周文生的沉默显而易见,他不好直说,可架不住小家伙自己会转脑筋。
这些周岁早已听不见,习惯了车水马龙的大都市,一下回到贫穷落后的小山村,哪怕这里是她土生土长的家乡,还是各种不习惯。
其中最不习惯就是这条走了很多年的家乡路,凹凸不平的路面尽是土疙瘩块,布鞋的鞋底又薄,没走两步,脚底板硌得生疼。
偏偏小时候的向阳沟家家户户住的特别零散,明明不大一个村子,东一户西一户,生生能走出好几百米路。
就说周家到蒋笑笑家这点距离,就得拐好几个路口,从小社恐的周岁啥都不怕,就怕遇见村里那些叔叔婶婶,见了什么辈分她都分不清。以前分不清,现在怕是更分不清。
好在农忙时节,大多数人都在田间地头。
梧桐树上蝉鸣一阵一阵,吵得要命,八月的天要多热有多热,明明昨天才刚下过雨。热就算了,脚下这双鞋还夹脚,穿了好几天还是不习惯,家里也没别的鞋能换,周岁实在想不通小时候怎么在这种环境下长大,思绪没飘多远,很快被强行拉了回来。
远处一个小女孩穿着一身鹅黄色裙子向她招手,像是惊喜又像是激动,只是声音听着不像那么一回事,很惊慌失措。
“岁岁,岁岁快过来,快帮我赶走陈爷爷家这条狗。”是八岁的蒋笑笑,周岁来不及感动。又被她着急忙慌的催促打断,“别傻站着,快帮我赶走这条傻狗啊!”
狗?
什么狗?
哦,那是陈硕叔家的狗。
周岁以为好久不见,蒋笑笑想她了。
结果这丫头风风火火跑来,还是和以前一样不靠谱。
说也怪了,明明同一个村,不过村头村尾,偏偏陈硕叔家的二白每次见了蒋笑笑都叫,见了自己却乖乖巧巧,看来狗还是认主,哪怕周岁只喂过它两次。
“汪!汪汪汪…”黄土路边,一条油光铮亮的黑色狼犬见谁咬谁,好像比周岁记忆里狂躁了很多。
蒋笑笑都快吓哭了,周岁看着实在好笑,呵斥了一声,“二白,你老实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