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她是人间过客 第2章 第 1 章

只有云万渺知道，阿锦根本不是她的妹妹，而是她从路边捡回来的，毫无瓜葛的陌生人。

两周前的深夜万里无云，月朗星稀，云万渺走在清微山山脚，顺着山路往家回。

白日里天上挂着太阳却突如其来下了一场太阳雨，使得她在酒肆里多坐了好几个时辰，坐在酒肆里闻着浓厚芬芳的酒香，却不喝酒是一种莫大的罪过，她自然受不了这个罪，多喝了几杯。白日快活得不行，夜里她手里拎着扁扁的钱袋，细数里面所剩无几的银两，心痛得不行。

就在这时，她向下的余光看见了些奇怪的东西。小路旁的草丛有被压垮的痕迹，塌下去的地方似乎横着一条人型的东西。云万渺倒不是害怕，只是那时夜太深，加上她平时经常不干人事，身不太正影子也斜，这平时看来普通的草丛，这个当下却越看越幽深，越看越诡异，像一张深渊巨口，等着人走近将其吞噬。

云万渺看得久了不由得感觉心虚，准备绕开这一块区域，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却刚好一个角度，月光洒下照亮了草丛里露出的一只脚，是人的脚。已经看见了，这下可不好一走了之了。

上前查看也是不可能的。月光不只照出了一只脚，也照出草丛下被不知哪里漫出的血染黑的地。血还能是从哪里来的，自然是人身体里流出的血，可能是从山上掉下来的，也可能是被山里野兽袭击，拖到了这里。这种事情在这附近并不少见，这么大的出血量，又是深夜，人肯定死透了。

若真是被野兽袭击，成了野兽钦点的口粮，那可得快快离开了，不然就是惹兽上身。

可最后云万渺还是把阿锦带了回去，当然不是因为善心大发。是那天月亮太亮，看见脚上那双靴子的祥云纹饰在月光下闪着银光，鞋面上还绣着珍珠玛瑙，她的眼睛一下就睁大了。多奢侈啊，一看就很贵！虽然拿死人的东西很不礼貌，但她会感谢这位仁兄的，她会为这位素未谋面但很快就要见的好兄台寻个好地方安葬，还会端上一壶好酒去墓前慰问一下，酒当然是她都喝了，拜托，撒在地上浇到花花草草多不好，还是到她肚子里去最妥帖，一下子她连买哪家店的哪种酒都想好了。

把人从草丛里挪出来，换了个隐蔽些的地方，撒下能遮掩气味的药粉，正准备给“尸身”“换”身衣服“体面”一下，云万渺遗憾地发现，这人还活着。

不那么遗憾的是，这人长的挺好看的。

点点血污和蹭到的泥土草屑掩盖不住眉目如画，云万渺伸手用拇指在那张脸上抹了一下，露出一块玉一样的白色，这一小块与其他地方截然不同，让她看上去像一尊本被供在庙中立在桌上，却因为遭遇飞来横祸同庙一起倒塌的蒙灰玉像。云万渺忍不住搓了搓手指。

很有钱，很好看，又身受重伤倒在山脚路边流了一地血还没死，这个女人一定不简单。错综复杂的人际，离奇曲折的身世，贵不可攀的身份，任何一个沾上都会带来无穷的麻烦，救她说不定比虎口夺食还要多几成风险。

云万渺权衡利弊后得出结论：最好的解决方法是给她止血，留下伤药，然后当什么都没看见转身就走，剩下的看她自己造化。

她拍了拍手往外走，走了两步又退回来，盯着地上这人的脸和靴子看。好看，脸和靴子都很好看，这份好看像个钩子把她留在了原地。罢了，人都已经拖了这么多路了，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最后吧，就当是难得做一件好事攒攒功德吧。云万渺叹了口气，终是把她带回了家。

至于怎么就成了妹妹，云万渺还想问这人怎么一醒来却说自己失忆了呢！她原本只是想救下她然后以此为条件要点好处，这下好了，好处没了，还多了张吃饭的嘴。

“我要吃富贵堂。”东洲洛城一家普通的茶馆大堂里，自云万渺走在街上，因着朴素的外表一眼挑中这家茶馆，带着阿锦走进来后，阿锦便不喝茶水不碰茶歇小食，为了保证衣服不碰到桌子坐得比板直。

她的脸上没有表情，云万渺却从氛围里读出了嫌弃，无可奈何地耐着性子解释道，“大小姐，富贵堂是这里最贵的饭店，你知道在那吃一顿要多少钱吗？大堂人多一点是正常的，又不脏，而且这里糕点配茶很好吃的，你倒是尝一口呢？”

叫她大小姐可一点都没错，从把她捡回来起便要求不断，刚醒过来的时候一会嫌云万渺包扎得太重要她去找个好大夫来，一会又嫌喝的药苦不肯喝药，说什么不喝自己也会好，好不容易养好伤又说云万渺的竹楼里太无聊，连本可看的书都没有，还指明要看神话故事，越古老的越好，没法云万渺只好连夜去偷了别家几本藏书。有了书本以为她就能安分一点，没想到在竹楼里待了一周就待不住了，嫌竹楼清幽虽好却过于简陋，一定要到附近最繁华的城镇去游览一番。简直把云万渺烦得不行。

现在终于把人带到了东洲最繁华的洛城，大小姐又给出了新的指示，云万渺真是恨不得把她丢回到两周前的夜晚。

“不要，我要吃富贵堂。”只听阿锦声音淡淡态度坚决，云万渺终于忍无可忍当着阿锦的面翻了个白眼。

阿锦看见了，唇角下移了一整格，“说好我是你妹妹呢，你对我一点都不好，饭都不给我吃，我要换个姐姐。”

云万渺双手一摊，“问题是你姐姐没钱。”

阿锦一脸不信，“骗人，若是真的没钱，家里雕花床下的大箱子里，怎么会有半人高的青花瓷花瓶、铜鎏金千手观音像还有……”

云万渺急忙一个跨步上前捂住她的嘴，止住了那未说完的话，左右张望一番，见没人注意到这边的动向才放心下来。她压低声音对阿锦呵道，“这种事情大庭广众下怎么能说出来！”

阿锦拂开云万渺的手，双手抱臂肯定地说道，“所以你真的是个小偷。你也知道这种事情并不正当。”

云万渺坐到阿锦身边，一手绕过背想搭上她的肩膀，被她躲了过去。云万渺也不介意，手悬空往下按，示意说话声音再小些，“什么叫小偷，我好歹在人间也是有些名望的，是神偷。而且我虽然行偷盗之事，却遵循侠义道德，只偷家里钱多得堆成金山又多做恶事的人家，怎么也算劫富济贫，是个侠偷了。”

阿锦并不买账，“以我这几日对你的观察，所谓劫富，大概是因为富人有钱穷人没钱吧，而所谓济贫，你什么时候接济的，怎么接济的？”

“嗯……来的路上，我不是给城外的乞儿丢了两个铜板么。”

“油嘴滑舌。”

“拜托，那些东西我早晚是会还回去的。“

阿锦眼中闪过怀疑的光，“哦？”

“等赎金到。我连夜就把那些卖不出去的东西送回去，还会摆在原来的位置上，摆得端端正正的。”

果然如此，这人嘴里十句有七句是假话，剩下三句还要耍一手偷换概念的把戏。阿锦瞪着云万渺，试图以这种方式让她的良心受到谴责。可惜云万渺的良心已经千疮百孔，对于谴责早已免疫，反而没心没肺地笑笑。

看阿锦真的有些生气了，云万渺把话题移开，“好了好了，我们去富贵堂吃饭吧，好不好。”

阿锦“哼”了一声不太高兴地点了点头，于是她扬手叫来店小二结了账，走之前还不忘将桌上最后一块糕点塞进嘴里。

为什么要跟那个失忆的女子说，自己是她的姐姐。

原因云万渺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许是那晚走夜路还是被鬼迷了心窍，当那双澄澈的眼睛看着自己，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迷茫中隐隐透露出惶恐和轻微的信任，她恍然产生了一种不义的错觉，只需要一些用心凝练的语言，编织一个精妙的谎言之网，抛出、罩住她，就可以拥有她、保护她、影响她、掌控她。

这是错误的，这是不义的。明明没有人比云万渺更清楚明白，谎言的蛛网满是漏洞，总有一天见到光就会被轻易拆穿。

云万渺坐在床边，看这个陌生女人躺在床上，头上手上缠着自己亲手绑上的绷带，自己的沉默并未使她惊惶，她抬起手摆弄起手上绷带打出的蝴蝶结。

她将蝴蝶结的位置摆正又放下手，看向云万渺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身上有些痛，我大概是受伤了吧。伤口处理过了，这里没有第二个人，是你救了我，谢谢你。”

她看起来如此镇定，躺在陌生人的床上却像身处自家的宅子，语气平和，言行得体。云万渺想起那双祥云纹路的银靴，想起昨晚她摸到的那身染血衣裳的手感，周全的礼数，出众的气质，大家族流落的小姐身上总是会带着值钱的东西，不是吗？

把她留在身边似乎也不错，对她好一点，然后要些东西作为回报也是理所应当吧。至少之后的事情，可能会因她找上来的恩怨纠葛……大不了到时候逃远点，毕竟是一代神偷，想找到自己可没那么容易。

于是云万渺看向她，露出一个标准的、向无数人展示过千万次的、确保让人觉得亲近的笑容说道，“说谢做什么，你可是我亲妹妹啊。”

就此一个谎言诞生，她清楚以后会有无数的漏洞等着她用一个接一个新鲜的谎言去填补，滚雪球一样，这个谎言会越滚越大，直到某天一束阳光戳破它，它将骤然破碎、轰然倒塌。这些云万渺都清楚，在虚妄之语说出之前，她已然预想到结果。她所没有想到的是，谎言的反噬是由于另一个更大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