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二十三年冬月初九,甲子日,瑞雪。
典籍记载“春戊寅,夏甲午,秋戊申,冬甲子。此日为天赦日,宜祭祀、祈福、求嗣、斋醮、结婚、嫁娶、修墓、造葬,吉。”
这是和光帝李鼎册封大皇子李旸为东宫太子的吉日。
皇城里人仰马翻,席不暇暖,礼部甚至专请了侍灯司两名掌灯狄沛和曲霁明前去监察典礼。
但这所有的忙碌和热闹,皆不能影响到此刻的薛见微
侍灯司里只余下她一个闲人,术业有专攻,这等册封典礼日常是用不上她的。
眼下,她正靠在侍灯司后檐的偏窗下,一笔一划誊抄折子,算是站好今日最后一班岗。
今日一过,她便要调去织造司上任司使。昨夜大家聚在一起为她践行,少不了推杯换盏把酒言欢,此时额头还隐隐作痛。
薛见微索性站起身推开窗户,冷风灌进来顿时清爽了不少。
抄录的文字乍一看是一些毫无关联的官员名录,大部分是壬寅年的登科进士。薛见微抄录姓名职位后,再换上小一号的羊毫笔注上籍贯。
听着太和殿上的明钟敲了两声,低沉的钟声回荡在皇城里经久不衰,像是一个迟暮的老人悠长的赞贺。
观天司选的吉时是巳时一刻,既已开始鸣钟了,想必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薛见微不由得加快了抄录的手速,赶紧抄完说不定还能赶上去瞻仰一下册封仪式。
眼见着还有两三页就要抄录完毕,院门“啪”的一声被撞开,进来一人右手一挥,冲进来几十个侍卫离弦之箭般一一打开房门搜罗。
薛见微将毛笔搁在笔架上,反手扣住案几上的两本册子收于袖筒里,奇道:“闻渊?册封大典就要开始了,你怎么这会子还有空回来,丢什么东西了?”
为首之人身着玄色锦袍,上绣金线云纹,腰系狮蛮带,佩玉坠而威。一对剑眉斜插入鬓,双眸坚毅果敢,举手投足间尽显豪爽之气。
近旁的一名侍卫上前俯身答道:“回禀掌灯,无人。”
闻渊微一点头,侍卫们迅速低下头挪到门口,俯身等待闻渊的调配。
“安王失踪了。”
闻渊眉头紧蹙,“禁军已经出城去找人了,杨司侍差我来知会你一声,赶紧一起找人,要是误了吉时,这皇城的天就要变成血色了。”
闻渊一挥手,走了两步,又停下问道:“你手下的人都被你使唤出去了?要给你留点人马么?”
他抬眼顿了顿,语重心长地叮咛起来,“司使还未放人,你得仔细些当好值,别像上次那样,人藏在恭桶里从你手下逃走,你路过奉天殿时替我瞧一眼霁明!她酒量不行,今儿这天冷必定遭不住。”
“统共就那么一回,叫你天天挂嘴上念!”
薛见微定了定神,迅速消化完闻渊的意思,东宫册封仪式在即,太子……不,未经册封之礼还不算太子,安王李旸失踪了?
这......可真是闻所未闻的丑事。
若是找不到李旸耽误了册典,莫说侍灯司,就连太常寺和礼部也担当不起。
“杨司使在何处?我先去看看什么情况。万一安王还在宫里,大家也不能都去瞎忙活!”
闻渊转过身子斜晲一眼,“他和礼部王侍郎在奉极殿议事,应该还未走远。”
几十人来势汹汹,又呼啸而过。一群人进来踩得院子里洁白的积雪顷刻间变得污糟不堪。
墙角一张蜘蛛网织了一半,网着只拼死挣扎的扑棱蛾子,两扇木门“哐”得一声碰上,震得蜘蛛爬得更快,转瞬间包裹住蛾子。
薛见微收好册子,又将笔墨砚台清理干净,迅速朝奉极门走去。
刚走了两步,听得沉闷的老钟敲了几声,路上的宫女内官闻声登时长跪在地上,薛见微也跟着伏在墙根下一动不动。
她凝神在心中默默数着,钟足足敲了七声。身旁已经有人嚎叫着哭出声来,紧接着从奉极殿传来一声恸哭,撕心裂肺的声音瞬间划破长空。
钟声七响,是为丧报。看来是确认了,安王李旸薨了。
大荀朝和光帝一生子嗣单薄,膝下仅有三名皇子,安王李旸、庆王李暄、淮王李昇与丹阳公主李昕。
今日要册封的,是和光帝李鼎最为宠溺的大皇子---安王李旸。李鼎生性多疑,即为以来从未立主东宫,直至李旸的生母孝贤恭惠皇后崩后,李鼎怜惜先皇后,顾念往日情分,这才提起要立李旸为东宫太子。
薛见微不以为然,人都死了,想起来给儿子个东宫之位,为了弥补自己的愧疚之情,又有什么用呢?
这下好了,真是应了闻渊的乌鸦嘴,大家都完了。
薛见微觉得眼睑下跳地突突得,也不敢耽误时候,小跑着朝奉极门赶去。一路上碰见好几行人上着镣铐被押去问审,锁链摩擦在青石砖上显得步伐尤为沉重,许是因为羞愤皆掩面垂目而行。衬得昂首疾步的薛见微逆流而上,格格不入。
她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的狄沛,宛若一只飞鹰被拔去了翅膀,失了往日的神采。
“狄沛!”
狄沛正低着头赶路,猛地听见有人唤她,扭着一对柳叶眉四下张望,对上了薛见微,登时哭丧着脸,低声道:“见微!”
“到底出了何事?”
薛见微见她揣在袖子的手止不住发颤,自顾自腾出两只手将狄沛的手团住。“方才我已经见了闻渊,他接了令以为安王失踪了,还在四处寻人,是不是安王薨了?”
“我随太常寺的典事一同去东宫审验仪典,这才得知,辰时东宫的人就发现安王不见了,也不敢差人来禀告。”
薛见微问道:“不是过了奉极殿取了册宝才入住东宫么,怎么昨个夜里就去了?”
“陛下垂怜安王大病初愈,一来一往的折腾,观天司的人看了时辰,说是最好昨夜先入住,今日再行册封仪式是一个意思。”
狄沛声音也跟着颤个不停,“我又带人将东宫翻了个底朝天,你猜怎么着?安王的伴读才来回话,说是安王从假山石上跳下池子去了。那伴读救主心切,跟着跳下去磕得膝盖碎了半茬,硬是从后花园子爬出来的,我去一瞧,安王的尸体已经在水上浮起来了。”
薛见微目瞪口呆,“你是说,安王跳水自尽了?”
“眼下未定的事情,我当你是贴己人才告诉你的,可千万别瞎传,陛下听了勃然大怒,已经仗杀了一批应侍的内官,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形呢。”
狄沛的热泪夺目而出,滴在两人紧紧相握的手指间,冷风一吹毫无热气,只有渗人的冰冷。
薛见微柔声道:“莫担心,年初的祭典仪式你劳苦功高,陛下不还亲赏了你么,一定会记着你好的。就算要罚你,顶多也是半年一年的俸禄,你放心,大不了我把我的分给你…”
狄沛垂着头,哽咽道:“我......”
“站直了身子!耸肩缩颈像什么样子?”
一声严厉的呵斥将本就心神不宁的狄沛吓得魂飞魄散,差点栽倒。薛见微眼疾手快扶起狄沛的手臂,两人循声望去,来人正是侍灯司司使杨慎良。
押解的侍卫具一排开行礼,“见过杨司使。”
杨慎良看也不看行礼的一众人,他的目光落在狄沛手上的镣铐,终究不忍道:“等明日陛下气消了,我亲自去替你求情,霁明呢?”
“霁明应该还在奉极殿等着验收册宝。”
杨慎良垂眸扫了一眼薛见微,薛见微心领神会,从怀里掏出一袋银子递给带头的侍卫,挤出笑脸,“劳驾您多照看些。”
那侍卫也不推辞,将银子藏进袖中,使了一个眼色,身后的人立即将狄沛脚上的镣铐取下,只留下手上的锁。
杨慎良微一点头,一行人离去,只剩下两人立在恩庆门前。
不等薛见微开口,杨慎良长叹了一口气,望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面上很是为难。
薛见微顿时生出一个不详的预感。
“见微啊,织造司你怕是得缓上一阵再去了。”杨慎良斟酌了片刻,“眼下有一件新的差事,必须得你亲自出马。”
薛见微单刀直入,“是缓上一阵,还是再无可能?”
“有机会的,事成之后我在陛下面前说说你的好,兴许还能去换个高枝。”
“您知道的,这么多年来我只求能去织造司,盼星星盼月亮等了这么久,您忍心看它破灭么?”薛见微心口空落落的,说话也不似往日冷静,带着些气声。
“薛见微,只要你身在皇城一日,就是要提着脑袋为陛下办事,哪里轮得到你挑三拣四。”杨慎良见话已说开,索性不再藏着掖着,“往日里给你留的情面,那是陛下看你这把刀还有些用处,你去了织造司难道还能天天绣花缝衣?”
“织造司又不是只有绣花缝衣,况且我是去上任司使……”话一出口,薛见微觉得不太妥当。
杨慎良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哟,如今有鸿鹄之志了,那我把这司使的椅子让给你可好?”
薛见微连忙行了一礼,低着头回道:“见微知错了,任凭司使吩咐。”
“罢了罢了,我知你心中委屈,自打你入宫以来就想去织造司,奈何我手下能用的人不多,一直撒不开你,你有口气顺出来也好。”
杨慎良见四下无人,又道:“今日的事,听说了么?”
薛见微眼眸一转,“您说得是哪一件?”
“好!要的就是你这通透劲,过两日你去北春坊,对外只称是犯了错被贬去的侍书女官,今日这事蹊跷万分,陛下安排你去盯着安王的伴读,务必要挖点什么出来。”
杨慎良从袖筒里掏出一个信封,叮嘱道:“阅后即焚。”
他将信封交予薛见微,环顾四周低声问道:“那件事如何了?”
薛见微应声从袖筒里掏出册子,“已经汇总得差不多了,有问题的进士里,买卖南北户籍参与科举多为燎阳卖至瞿俞两地。”
杨慎良接过册子,拢起袖子叹道:“他们倒是清明,燎阳前几年闹天灾,不少人逃窜到瞿俞两地讨口饭吃,选这两个地方买卖,实在保险,陛下去年推行科举新政,南北分卷意在均衡入仕资源,都知道北卷要比南卷容易些,如今倒成了这些人的生意。”
“眼下安王薨了,局势大变,陛下的意思是按下不表,暂且搁置。等你入了北春坊,名义上归詹事府管,实际行动还是向我汇报。切记……”
方才争了两嘴,薛见微担心杨慎良心有隔阂,忙表忠心道:“司使放心,我心一片磁针石,坚如磐石无转移。”
杨慎良嗤笑了一声,“你这机灵劲头少气我点,比什么都强。行了,你尽早去收拾吧,这两日可有得忙了。”
杨慎良拂袖而去,宫道上剩下冷冷凄清的薛见微攥紧了信封。适才杨慎良的气话还在耳边回荡,她也觉得十分可笑,
一个不会女红的人去了织造司做什么呢?
可她偏偏就是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和光一十八年,她藏在箱柜里,亲眼看见父亲被脚踏锦鞋的人带进宫,自此杳无音讯,她在宫里寻寻觅觅了这么多年,终于能光明正大进入织造司查明那一双锦鞋属于何人。
薛见微望着幽深的宫道笑了一声,恨恨骂了句,“这杀千刀的伴读,当真害人不浅!”
话音未落,逼仄的朱门里挤出几声尴尬的咳嗽。
1.甲子日的原文采自《协纪辨方书》
2.这一卷会开始讲薛见微和李承冕的前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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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画屏春(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