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要慌了神,你且起来细说。”
薛见微一把捞起颤颤巍巍站不起身子的胡嬷嬷,可怜老嬷嬷一把年纪仰起面来已经是老泪纵横。
“今儿个禾丫头下学回来一直说心口憋闷,晚饭也没吃上几口便睡下了,我放心不下去看看,却如何也叫不醒她,王爷传了郎中来也瞧不出什么毛病,您快随我回去看看吧。”
抱朴挠了挠头,不解道:“怎会瞧不出病症?可有换其他的郎中来瞧一瞧?”
“娘子,王爷传来的是范家的郎中,自是信得过的。”胡嬷嬷哽咽着抓住薛见微的胳膊,“是我照顾不周到,娘子怎样责罚我也认。”
薛见微袖子里的五指紧紧攥住,指甲扎进掌心也不觉得疼痛。她这个当娘的向来是不称职的,因为薛禾的身世,自小到大,她对于薛禾的管教约束多于关爱呵护。小孩子家家磕了碰了她也不甚上心,反正自己也是这般长大的。
但今夜,她却在这里操劳些旁的不相干的事情,为此而忽视了薛禾。
薛见微搀起胡嬷嬷,即使心跳若擂鼓,她也面色镇定道:“莫担心,既然郎中瞧不出病症,说不定只是咱们自己吓唬自己而已,先回去瞧瞧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这句话一出,与其说是安慰胡嬷嬷,不如说是薛见微宽慰自己的话语。
夜深了,淮王府别院难得的热闹,尚未进门,薛见微远远便看见院外围了一圈府里的下人在交头接耳。
胡嬷嬷气急败坏走上前斥责起来,“你们这帮天雷劈了没良心的东西,都挤在这里做什么?平日怎么不见来别院走动,要我进去禀告元总管一一治你们的罪么?”
她甩开袖子三两句吼得一众人皆作鸟兽散开,薛见微叮嘱道:“多叫几个人,守在门口,莫要闲杂人进来。”
说完她提步急匆匆进了别院直奔薛禾的闺房。
李昇背着手站在屋檐下来回踱步,跟着薛见微的脚步忙声道:“郎中瞧不出个病症,我思量着莫不是中了邪物?要不要去请洞虚道长来看看是不是跟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什么病症郎中都诊断不出来?”薛见微心急如焚,抬手撩起床榻的帷幔,薛禾紧闭着双眼躺着,乍一看像是睡迷瞪了,一动不动。
“薛禾?”
“娘带了你最爱吃的桂花糖藕,快起来尝尝!”
“薛禾,上书院要迟到了,还不赶紧醒来?”
“......”
一连发问,无人应声。
薛见微俯身将耳朵贴在薛禾的胸膛,幸好还能听见心跳的声音,她摸索着抓起薛禾的手腕,还能感受到手腕之间的脉搏。只是不似常人般用力。
薛见微摸到薛禾的衣领上有些发潮,她伸出手指抚摸上薛禾泛红的脸颊,忽然发觉薛禾长长的睫毛上挂着一点水珠。
“没用的,我也喊了好几声,下人还泼了杯水,依旧醒不来。”李昇长叹一口气,看着薛禾怅然道:“可怜的孩子,要遭这样的罪。”
薛见微一手紧紧握住薛禾的手腕,侧过身子环视一周候在屋子里的下人,厉声道:“早上出门还是好好的,白日我不在,你们都是怎么服侍的?一一讲与我。”
丫鬟碧云上前颤声道:“娘子,姑娘下学是我和门房的赵福一起接过来的,在马车上就有点病恹恹的,姑娘说困得很在马车上小憩了一阵。进了门便是素雨姐姐照顾的。”
素雨紧跟着上前一步,接话说道:“姑娘回来便进屋子睡了一觉,等到用晚饭的时间胡嬷嬷哄着姑娘起身吃了两口青米粥,就又睡下了。夜里胡嬷嬷来,想让姑娘吃点宵夜,怎么叫不醒。”说着便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事出反常,薛禾并不是身体孱弱之人,怎会平白生病。莫不是食用了什么东西?薛见微眼眸一瞥,李昇默着眼神一点,看来他也有此猜测。
薛见微扬声道:“她的吃食你们可曾用过?端来。”
一婆子从案几上端出半碗还未撤下去的米粥,“娘子,这是姑娘今日吃过的粥,要不要再请偏厅候着的郎中看看?”
李昇挥了挥手,应答的婆子便端着碗将丫鬟都撵了出去。他见屋子没人,低声道:“我记着以前侍灯司的曲霁明生前办过不少这种悄无声息的案子,要不将闻渊叫过来问一问,说不定是什么腌臜货起了歹心,做了这祸事。”
“薛禾又不与人结仇,怎会有人要害她?”薛见微一颗心坠入深谷,她两只手小心翼翼托起薛禾的手,声色喑哑哀恸道:“一定是我罪孽深重,老天要来惩罚我!”
“莫要胡说!”李昇气道:“你有什么罪孽,这世间最该遭罪的人还好生活着,轮不到你来替他人承受这苦果!”
他望着窗外婆娑的树影,猛地一拳捶到墙上,“薛禾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这么在王府里出了事,我也难逃其责。我就不信请遍天下名医,还诊断不了孩子的病?”
这一拳极为用力,刚刚提步迈进门槛的李承冕只听得一声沉闷的“咚!”他急忙推门一看,只见李昇一脸气急败坏,拳头还未从墙上落下。
“有空在这里怨声载道,还不如早早想些实际的法子。”
他一侧目,身后跟上一留着山羊胡须的男子,身着鸦青色长袍,单手提着药箱躬身朝李昇行了一礼,“微臣拜见淮王殿下。”
李昇大吃一惊,宫里的太医怎会出现在此地,不过他扫过李承冕又觉得此问多余,必然是李承冕随行带着的。御驾出行,李承冕怎么可能只带着一个护卫呢?
“无需多礼,请太医用心诊治。”李昇示意薛见微起身,为太医腾出地方,薛见微两腿发软,骤然一用力竟然站不起来,又跌坐回去,李昇连忙搀住薛见微,扶她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李承冕眼神一瞥落在这两人身上,又多看了李昇两眼,瞅着他面上这般情真意切的着急,难道果真如自己猜测一般,这薛禾是李昇的孩子?
这样一想,他看李昇的眼神又多了一丝不屑,心中极为不耻,这样缩头不敢担责的乌龟王八算什么男人。
太医神色凝重眉头紧蹙,三指搭上薛禾腕脉,细察脉象,又见薛禾面色青灰脸颊发红,牙关紧咬,气息微弱。太医心忧,以指轻按脉香,凑近闻了闻气息,面色阴沉地从药箱中取出一枚银针刺向薛禾的喉咙,须臾,他取出银针,只见针头发乌,薛禾脖颈间白皙的皮肤留下一个墨色点迹。
太医转头向薛见微道:“气息三短两长,脸颊紫红昏睡不醒,再拖下去会发谵语之症,不像是病了,倒像是某种毒药,倘若这药中过度使用风茄子。”
他转身向李昇比划道:“风茄子,又名曼陀罗花,秋季采曼陀罗花,阴干后等分为末,若用热汤调服三钱,即昏昏如醉,旁人呼唤也不曾醒来。依微臣之见,当务之急应是需速取解药,迟则恐有性命之虞。”
薛见微一听中毒,已经三魂丢了七魄,越是这种要紧的时候,人要清醒才不至于昏头出错。她勉强定住心神,道:“解药何在?”
太医抱着手面带愧色,“这草药并非医者常用,故而此行并未带解药,况且这些只是微臣一番推测,如想彻底解此毒,只有宫中有上乘解药,娘子应当即刻出发,进京解毒。”
“不行!”
薛见微单掌用力握紧桌角,浮虚的双腿将将缓过来,“既已知晓薛禾中了什么毒,我们在瞿州就医治不得么?偏偏要去京城治疗?”她余光扫过一旁的李承冕,又补充道:“此去路途遥远,薛禾怎能颠簸得起?”
“娘子有所不知,真正的解药,需要上乘精粹的东莨菪,能解此毒的只有宫里的曲太医。”
送薛禾进宫无疑是送死。她远在瞿州还能躲开一些闲言碎语和不怀好意,若是真入了宫,薛禾活着等于死了一般。
她正在考量个中厉害,忽而听见有人鼓掌。
李承冕在一旁看得仔细,薛见微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执意不愿入京,他抬手鼓掌讥讽道:“薛娘子真是好强的定力,薛禾性命危在旦夕,抢得一份时间便多一份生存的希望,你居然还能在这里犹豫不决,莫不是这孩子非你亲生,没什么感情,她的死活自然也就与你没什么干系了!如此冷酷无情之人,想必这机敏的孩子从小跟着你吃足了苦头,难保不会让人多想,这下毒之人是否就近在眼前呢?”
薛见微皱着眉头看向李承冕,脑海中一片空白,她都快忘了,亲耳听到李承冕这么长篇大作,似乎已是前世的记忆般久远,以至于她都无法从众多凶狠恶毒的辞藻里挑出一两个进行适当的反击。
因为李承冕已经抢先一步,将那些最恶毒的词语说了出来。
“啪”一声,案几上的茶杯掷向李承冕,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李承冕!你欺人太甚!”
李昇上前一步死死揪住李承冕的衣领,“用不着在此处说这些风凉话,这里庙小装不下您这座菩萨,还是另觅他处吧!”
“原来你也会发脾气?哈哈哈哈哈!还当你脖子一缩只会躲藏起来。”李承冕喉咙里挤出一丝鄙夷,“你们若是待这孩子有情有义,又怎会让她中毒?”
“李昇,由着他信口雌黄,我自然问心无愧。”薛见微上前挡住李昇的怒气,拉住他的衣袖面不改色道:“夜深了,还请陛下早日休息,莫要插手我们的自家事。”
薛见微紧咬着嘴唇,目光如炬,那紧抿的嘴唇好似在用力抑制着内心的怒火。若是眼神能伤人,李承冕已经千疮百孔了。
李承冕斜睨了一眼,围猎便是如此,穷鸟入怀困兽犹斗,逼紧了可就本末倒置了。
“听见了么?这是他们的家事!”
李承冕眼神一点瑟瑟发抖的太医,转身离去。那太医提着药箱紧跟李承冕的步伐,朝李昇行礼,不敢多言匆匆离去。
两人走了一阵,身后的太医见四下无人,赶上前压低嗓子道:“陛下,此毒虽不至于伤身,但耽搁久了恐会损伤精元,若她执意不肯离开……”
李承冕脚步渐缓慢,气定神闲道:“她不肯,朕多得是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