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见微再一次立身在阁楼里,仍旧觉得心里阵阵发怵。
上一次来时,阁楼里的血迹渗透进木板的纹理,隐约还能看出个人样,随着时间的流逝,那木纹与血迹融为一体,变成了暗淡的阴影。
她深吸一口气将手里的绳子打了个结穿过横梁,来回拉扯几下,麻绳不偏不倚,刚好嵌进横梁上凹陷之处,印证了薛见微当时的猜测。
这个看似简单的步骤,是薛见微和抱朴两人在阁楼里,从清晨至黄昏一遍遍试出来的。
“陛下,您看陈继广就是这样,借助重力将绳结绑住匕首贯穿心肺,之所以墙壁上的血迹颇多,是因为陈继广担心一剑不能毙命,他靠在墙壁上又将匕首推进心肺里。”
薛见微将短匕绑在麻绳上,又将绳子荡起来比划着挡在自己的心口,整个人贴在头先血迹斑斑的地方,蜷缩在墙根,“不知我的演示您能明白么?”
李承冕背着手,微眯着眼睛打量起昏黄的阁楼。今日薛见微急匆匆赶来求见,说是要请自己看一出好戏。
他未曾想到,追查已久的真相如此荒谬,陈继广是自杀。
按着薛见微的解说,当日的惨烈一幕幕在这逼仄的空间重现。
残灯明灭,暗影摇曳于幽室四壁。陈继广僵卧于地,双眸空洞,犹凝着死前的镇静。心口处一道狰狞血口,如咧开的溢血之唇,汩汩红流蜿蜒漫溢,洇红了身下的衣物,阁楼中腥甜之气弥漫不散。
一段粗粝麻绳凌乱散落,一端紧缚于梁上,绳身犹自微微晃荡,似在低诉着陈继广内心的挣扎。近旁的匕首寒光凛冽,刃尖深深没入胸膛,刀柄被紧紧攥于死者之手,那紧握的指节泛着青白,似要将最后的决心嵌入骨中。
陈继广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他先将匕首刃尖朝上,以巧妙角度置于心口之上,而后以绳缚紧系于高悬的横梁之上借力坠下,依托自身重量使匕首贯胸而入。
如此循环往复试探多次,粗粝的麻绳将陈旧的木头磨出了一条深邃的凹痕,他甚至折返身子就着墙壁将匕首送进胸膛,估摸着大抵贯穿心肺后,挣扎着将麻绳粗粗塞进离他最近的东侧的隔板,随后靠在墙根静静等待生命的流逝。
拨开云雾见天明,这份答案是荒唐的,可薛见微的逻辑和推断有理有据,实在不难让人信服,荒唐的真相便是如此。
陈继广精心布局此血腥之局,伪作他杀之象命丧此处。他本应该将和光二十七年的真相全盘托出告知李承冕。
可死人自然是不会再次开口的,他要这样费尽心思,究竟想要掩盖什么?难道当年的一切必须要用他的生命来守护么?
真相隐于这一室血腥背后,唯留生者在这迷蒙云雾中探寻其决心赴死的原因。
薛见微胸有成竹,引来李承冕,急着想要他兑现赌约。
而李承冕的心绪却飘忽不定,曲曲绕绕闯进了别的地方。
薛见微探明真相之后,为何要告知自己?按照她的说法,一个早年跟着走南闯北的僧人学过一点微末功夫的女子,怎会这样心思机敏,看破陈继广的死因?
他垂眸,心中下定决心,想要招安这样的人才,必定要花费些心思。
“你不应该去州府上报案情么?或者告知李昇此案的眉目,为何要讲与我听?”
似乎两人独处时,李承冕会故意放下自己的身份,不再以“朕”自称。
薛见微很有眼色地忽略掉这点细微末节,正色道:“那日在陈继广宅院里,我们曾经打过一个赌,你还记得么?”
李承冕偏过头想了一下,是庄周梦蝶。他转念道:“那日你只是推断凶手为陈继广熟悉信任之人。”
“他自己难道不在熟悉且信任的范畴么?”薛见微笑吟吟道:“不论如何,我也推断对了一大半,你应当兑现赌约。”
李承冕上前一步,两人离得近了些,他将薛见微的表情尽收眼底,“照你这么说,你确定你很了解你自己么?”
他对上薛见微疑惑的眼神,缓缓道:“从未自欺欺人,不曾违背内心,绝不背叛自己?”
言简意赅,却振聋发聩。
薛见微笑容僵硬,她咬紧嘴唇并未振振有词的据理力争,即便她有一百种辩词,倘若此刻再行辩驳,似乎更是欲盖弥彰,为李承冕送上确凿的证据。
是的,她自欺欺人。
是的,她违背了自己的内心。
是的,她背叛了自己。
只需要一瞬间便足够了,李承冕抓住薛见微一瞬间的迟疑,适时地发出邀请,“留在瞿州磋磨人生只是你一味在逃避,不妨同我回京,朝堂之上贤才之于国,犹羽翼之于飞鸟,梁柱之于大厦,不可或缺。”
薛见微整个人一半陷进灯火里,一半浇铸上暗影。昏暗不明的界线是她这将错就错的人生。
三连发问,皆是无解。
并不是李承冕巧舌如簧,只是恰到好处,捕捉到了薛见微身上那一丝不同寻常的破绽。
他笃定,这个人一定有惨烈的过去。至于是什么,他不在乎,他只求结果。
夜幕像一块沉重的黑布,沉甸甸地压在古老的道观之上,仅有几缕清冷的月色艰难地穿透云层,洒在道观斑驳的墙壁与飞檐上,勾勒出模糊而神秘的轮廓,阴阳两界在此时此地有了微妙的交融。
薛见微后退两步,侧身推开阁楼的小窗,积云观的香火盘旋着飞升上天,洞虚道长超度陈继广的法事开坛了。
她避开李承冕的话,怅然道:“咱们下去送他一程吧。”
李承冕不再逼问,他微一颌首,两人一前一后下到殿内。
李承冕另有所想,他需要培养属于自己的一把刀,一双眼,一双手,而这个人必须是武国公素不相识无法把控的人,瞿州一行,这个薛见微是上佳的人选,可这人却偏偏急不得,幸好眼下他有的是耐心。
三清殿内,昏黄的烛火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光影在墙壁上诡谲地晃动,似有灵体在其间无声地穿梭。闪烁的烛光映照着亡者的灵位,此刻正孤独地立在供桌中央,灵牌周围摆满了精致的祭品,鲜果、素斋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与弥漫在空气中的檀香混合,在场之人皆笼罩在这份神圣又哀怅的气息,不敢高声语。
洞虚道长身在人群中央,头戴精致的莲花冠,身着玄色道袍,手持朝笏,眼神凝重,开始了超度的第一步——净坛。迈着古老的禹步,他缓缓绕着灵位行走,脚下的青砖仿佛承载着累累征途与陈继广孤独的亡魂。
殿外风声呼啸而过,吹得窗棂哐哐作响,似有魂魄在风中呜咽,与殿内道士口中念起的净坛咒相互呼应。
“灵宝天尊,安慰身形。弟子魂魄,五脏玄冥。青龙白虎,对仗纷纭;朱雀玄武,侍卫身形。”
每一步都仿佛踏在阴阳界限上,每一句咒文都似在与天地沟通,驱走一切邪祟,为亡者开辟通往净土的道路。
随着一阵悠扬的道乐响起,钟鼓和鸣,琴瑟协奏,那乐声仿若穿越了时空,将人间的思念与祈愿传达至九幽地府。高功焚起表文,火光“腾”地跃起,在跳跃的光影中,洞虚道长向天地神祇、三官大帝祈求神灵怜悯,宽恕亡者生前的罪孽,指引其魂魄归向安宁。
积云观的一众道士皆身着青蓝色道袍,神情肃穆齐齐站立在洞虚道长的身后,齐声诵读《太上洞玄灵宝救苦拔罪妙经》。
“救苦天尊,遍满十方界。常以威神力,救拔诸众生,得离于迷途,众生不知觉,如盲见日......”
经文声低沉,在大殿之中荡漾起涟漪,一声压过一声。
洞虚道长接过道士递来的净水谷米,挥洒在灵牌周围。法坛前的香表越烧越旺,火焰几乎接天吞噬掉夜空,燃烧的灰烬腾空盘旋,有一角落在薛见微的肩头,像是一只微微发颤的蝴蝶。
她在极力隐忍。但止不住发颤。
生者应当对亡人存有敬畏,薛见微最擅长如何与死亡平心静气地相处,至多向这位素未谋面的亡人敬上一柱香,可眼下,她空洞洞的胸腔,却跟着道长的经文发涩隐隐作痛,那些一个个烂熟于心的名字此刻应了洞虚道长诵读的经文召唤,化作一缕缕魂魄围绕着薛见微,一遍又一遍地问她。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死得不是你!
最该死的人怎么能苟活?
为什么?
为什么!
李承冕本立在一旁冷眼旁观,对于这些鬼神之说他向来不耻,只是不想驳了薛见微的心愿,便跟着她站在人群外,等待超度仪式结束,再试探两句对方是否愿意同他回京城。
香裱燃烧的味道有些呛人,他留下薛见微一人,站远了些,待得缓了两息再次挤进人群时,却发觉薛见微两眼发愣,腮边挂着两行清泪,捧着双手捂在心口处。
李承冕单手按在薛见微的肩上,才发觉这副他自认为身手不凡的肉身竟然在发抖。
他惊道:“薛见微?”
薛见微僵硬地转过身子,对上李承冕关切的眼神,惨笑道:“你看,他们都来了。”
李承冕定神环顾一周,疑声问道:“谁来了?”
“承免,他们都来了......”
“扑通”一声,承免二字宛若两颗坚硬的砖石,被薛见微掷进李承冕冰封三尺的心湖,留下一眼明晃晃的窟窿,接住洋洋洒洒的天光。
冰化了。
李承冕伸出手攥紧薛见微的手腕,两人像两尾默契十足的鱼游进湖泊。
“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