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王府别院,灯火通明,薛见微早早将院里为数不多的下人遣回去过节了,别院里虽清冷没什么人气,但许是院中那开得轰轰烈烈的桂花,独享浓郁平添秋色,另有一番滋味。
东侧的书房,薛见微斜身靠在玫瑰椅上,身前的案几上已经摆好了笔墨纸砚,一只朴素的竹管紫毫笔被薛见微搁在笔架上,薛禾规矩地坐在案几的另一侧,双手紧握等着薛见微开口。
“若是今年秋学你未能入选,明年咱们就去俞州,那是姥爷以前生活过的地方,娘已经替你打听过了,那边书院的夫子曾在中央国子监做过典簿,只是转入书院并非易事,听说夫子会出题与你辩议,今日你便将娘当作夫子,咱们真真实实来一场,如何?”
薛禾神情严肃,她凝眉肃声道:“在书院,我本就常常参加会讲,娘你尽管出题!”
只见薛见微敛眉思索了片刻,提笔蘸上墨汁,一气呵成在纸上写道:“恩亲之辩。”
题罢,薛见微扬声道:“今吾有一言。吾观世之父母,多有不爱其子者,未尽父母之义务。既如此,子何必爱父母乎?且有父母虐其子、弃其子、不顾其子者,如此,子岂应爱之?昔者,晋献公惑于骊姬,欲废太子申生,致其自缢,此非父之不慈乎?又有北齐武成帝,残虐无度,亲子亦受其害,岂为慈爱之父?似此父母,子何爱之有?这般父母,何堪子之爱?”
薛禾不假思索地回应道:“母上大人,儿以为不然。《孝经》有云:‘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古之闵子骞,后母虐之,芦花代棉,而闵子骞不怨,反为后母求情,此乃大孝。又有曾子,事母至孝,尝受杖而不避,只为全孝名。父母生我育我,虽或有过,然生育之恩大于天,子不可不爱父母。”
薛禾字正腔圆掷地有声,倒是出乎薛见微的意料,她点点头,继而回道:“闵子骞、曾子之例,乃古之贤孝,然今之世,父母不尽责者甚多。若父母不爱子,子何爱之有?且爱当相互,父母不爱子,子何必强爱父母?”
薛禾应道:“非也,父母之恩,重于泰山。《诗经》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父母生我之时,历经苦痛,育我之日,含辛茹苦。虽有过,然其恩不可忘。晋之王祥,继母不慈,卧冰求鲤,以孝感之。此等孝心,当为后世之范。且为人子者,当以孝为本,不论父母爱否,皆应爱之。
不错,这一议题并非事先准备好的,薛禾能够在一来一往间不掉进陷阱,还能引经据典直抒己见,薛见微面色如常,心里却对薛禾赞赏有加。
薛见微又问道:“若父母生而不养,养而不教,甚至虐子,辱子,子亦爱之,此非愚孝乎?”
“虐子之父母,固为不善,然子可谏之,不可因之而绝爱。《论语》有云:‘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子当谏父母之失,然终不失敬爱。魏徵谏唐太宗,君臣之义犹可如此,况亲子乎?”
话至此处,薛见微察觉到薛禾的黔驴技穷,对于涉世未深的孩子,未曾经历过多人之常情,不过是将一句话按照圣贤书之意,翻来覆去地宣讲。
今夜的这番辩论本意只是叫薛禾做好准备,等开春了两人便要离开瞿州,若无法圆梦秋学,也不至于让薛禾意志消沉。
她正要开口结束今夜的话题,忽而听得门外传来一人声,那人声音低沉不急不躁,在夜色中娓娓道来:“父母若不爱子,未尽其责,子何必爱之?古往今来,确有诸多父母,自私自利,不顾子女之福祉。吴起为求功名,杀妻弃母,此等父母,何值子女之爱?又有易牙烹子献媚,如此残忍之人,子女岂能爱之?爱当相互,父母既不爱子,子亦无需强爱父母。此乃天理人情之所在也。”
薛禾猛地站起身来,不等薛见微出言,率先抢白道:“然《孝经》《诗经》等圣贤皆言孝之重要,岂有错乎?”
门外的人声音不减,对答如流:“经典所言孝悌之道,乃基于父母慈爱、子女孝顺之理。若父母不慈,又何来子女之孝?”
薛禾进而答道:“若子于父母之爱不能有,恐于他人之爱亦难施。昔者,孔融让梨,以其自幼受父母之教,知礼敬亲,方推爱于兄弟。若子于父母尚不能爱,何能推己及人?且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此爱之递推,必自亲始。子不爱父母,心中慈爱之基不立,又何能以爱待他人?”
那人回道:“然吾观世情,或有例外。伍子胥之父伍奢被谗害,子胥奔吴,借力复仇,似未全孝。然其于吴国,忠心辅弼,爱恤百姓,此又何解?”
薛禾到底年纪尚小,仍有些着急,她求助的眼神投向薛见微,“何人在发问?”
薛见微扬手示意薛禾不要意气用事,争斗一时嘴快。“我出去看看,你将方才的思绪再整理整理,誊抄下来。切记,破、承、起、入,马虎不得。”
薛禾被人三两句问住,十分不悦。平日在书院里,这一类场合只有她出风头的时候,何曾这般吃瘪,到底年轻气盛的孩子脸上挂不住,只好顺着薛见微的话坐回去,凝思提笔书写。
那人声音方才一出来,薛见微就猜到了几分,待得她出门亲眼一见,只觉得十分头疼。
李承冕好似游魂一般,立在石阶下,昂着脸望向薛见微,往日令人琢磨不透的眼神蒙上了一层微醺,带着些执拗非要问到底,“若父十恶不赦,弑妻杀子,子当何如?”
这个问题已经违背了薛见微今夜仅仅是为了功课,出题试探薛禾的初衷,李承冕擅自闯入,做了一个请君入瓮的邀请,不论此刻她回答什么,都不应该。
薛见微掩上门,这才从桂花香气里闻到了一丝酒气,“陛下醉酒了,怎得身边也没个人照看?”
“普天之下,无论血亲与否,皆应杀之而后快。”
李承冕的眼神闪过一丝狠戾,稍纵即逝,他偏过头目不转睛盯着薛见微,似乎要极力辨认些什么,这种眼光看得薛见微心里发毛,甚至没由来地想要躲开。
李承冕的声音像是在讲梦话,他幽幽道:“我是不是在何处见过你?”
不等薛见微应答,他又伸出手虚空抓了几下,似乎想要极力从脑海中辨认出些东西,“你从未去过京城?一直在瞿州……”
薛见微一怔,酒晕染绯了年轻帝王白玉般的面庞。一对剑眉斜飞入鬓,眼眸深邃冷冽,一双嘴唇轻抿似霜刃含威。纵有醉意,亦难掩君临天下的冷峻尊贵,举手投足间散发着拒人千里的疏离和不经意间泄露的脆弱。
“陛下醉了,奴婢送您回去吧。”
她走下阶梯,台阶不算多,但她走得很慢,她应该逃离,应该敬而远之,却又不得不履行自己的职责,一份名不副实的护卫职责。
薛见微捞起李承冕一只胳膊,小心地同李承冕拉开一定的距离,搀扶着他,两人徐徐走回北苑。
“你觉得我说错了么?”李承冕垂下头,缓缓道:“不孝不敬不爱,此行径有违天理,枉为人君。”
薛见微避开李承冕的目光,油盐不进般只是反反复复一句话,“陛下您醉了。”
话音未落,薛见微便瞧见闻渊急匆匆赶来,她赶紧将李承冕推过去,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陛下今夜是喝醉了,你赶紧送回去休息。”
闻渊发觉李承冕脚步轻浮,担心道:“不应该啊,陛下从不贪杯,通常都是例行公事地饮上一两杯,如何会醉?淮王宴席上用的什么酒?”
薛见微将李承冕凌乱地发丝理顺,“酒自是没有什么问题,况且李昇也没有这个胆子让陛下在王府出事,也许是情志不高,借酒浇愁,你晚上多盯着些。”
闻渊的目光在薛见微的脸上打了个转,欲言又止“你......”
“薛禾一人在家我不太放心,若有事随时来传我。”薛见微视若无睹,随意捏了个借口转身离去。
几乎是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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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月挂枝头,月冷风清。
床榻上的李承冕缓缓睁开双眼,方才的微醺迷离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双锋利似刀的眸子,锋芒毕露。
不一会儿,大门轻启,一人拱手行礼道:“陛下,有眉目了。”来人正是袁松。
李承冕坐起身子,漫不经心道:“案子有什么线索了?”
“不是陈继广之案,是薛轶。”
袁松不敢上前,依旧躬身回道:“陛下,薛轶与陈继广的籍册文书上登记皆为俞州人士,和光元年陈继广入观天司后,举荐薛轶,两人曾在观天司共事,但时间不长,和光六年陈继广辞官后不久,薛轶因妻病逝辞官回到俞州。”
“和光一十八年,先帝紧急下诏传陈继广入宫,事隔两日后,先帝称病卧床一日未出。次日薛轶入宫后再无音讯,彻底失踪,一直到和光二十七年,陛下再次召见陈继广,他由京城行至此,此后便一直留在瞿州,帮人堪舆为生。不过有一巧合之事,薛家当年宅子的地契,是陈继广的名字。”
李承冕昂起头,他凝神思忖了片刻,和光一十八年,偏偏是和光一十八年,偏偏你也姓薛。
袁松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事,卑职觉得无关紧要,但又觉得还是应该汇报一声。”
“讲。”
袁松忍不住抬头越过屏风朝屋子里望去,“陛下,薛见微名下有一田庄,几经转手之前,是在陈继广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