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勇者 第1章 好拿捏

冬夜的小镇总是格外安静，今天却有一处不同寻常。房顶上又厚又圆的雪被子，压着的是暖色的光亮与轻快的爵士乐。里面都是来参加同学聚会的孩子们，势必要吵吵嚷嚷到天明。

一个女孩在人群中穿梭。她有一头半长的棕色小卷，一团蓬松的卷发看上去温暖又轻盈，碧绿的眼睛笑意盈盈，华丽的裙摆一看就价值不菲。她是聚会的发起人，也是这里最受欢迎的女孩。几乎她路过的每一个人都会热情地向她打招呼。

“扶扬，这个蛋糕好好吃啊。”

“那你要多吃一点哦。”

“扶扬，一直给你留位置呢。”

“一会儿就来。”

“扶扬！找什么呢？”

“啊哦~你快输了。”女孩指指桌上的纸牌。

“什么！”

她脚步不停，和每一个人粘连又抽离，像是以整个地板为舞台跳了一支优雅的交际舞。最后她才发现，舞蹈的另一个主角原来在外面天寒地冻的花园。

花园本来全是积雪，扶扬来这个世界以后看花园有个后门，就催着清出了一条小道，省得哪天要用了脚印不好处理。现在那个侧影就站在小路中间。她穿一件黑色毛绒连帽长袍，脖颈修长下颌分明，像一位优雅的芭蕾舞者。夜里处处都是或深或浅的暗蓝色，冷色调让她显得不好接近。等她转过身来更是如此，一个工工整整的浅金色丸子头，留下一缕卷曲的刘海，衬着冰蓝色的眼睛，和雪夜的空气一样冷。

“尤塔！”

扶扬披了件羊毛长袍，丝毫不惧空气中的冷意，小跑到尤塔身边，“派对怎么样？”

“挺好的。”

“我不信，你明摆着更喜欢花园。”

好吧，尤塔不太喜欢这个派对。

“所以我来陪你看花园啦~”扶扬披的外套是鲜亮的大红色，手腕、脸颊旁镶着毛茸茸的白边，窗前的暖芒刚好照到她的脸，连话音也染着屋子里带来的喜气。

这交流称得上满分答卷，但尤塔匮乏的社交经验让她没能感受到最受欢迎学员的魅力，也没起一点探究之心。她只以为这些话来自什么约定俗成的社会规则。

她只是顺着扶扬的话联想，花园没什么好看的，大雪一盖，连些枯枝败叶都没有。雪倒称得上漂亮，在月下银光闪闪，冷空气也很提神。

“你猜我为什么邀请你？”

“为什么？”尤塔来了也不和大家亲近，永远只一个人呆在一边。在旁人看来，聚会上多这样一个人，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尤塔自己都毫无意义。

“因为整个派对就是为你办的呀。”

尤塔理解了这句话，却因太过荒谬而迟疑，“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就是那个意思。我其实是想邀请你，只是你。”

尤塔没有时间感动，没有时间疑惑。因为扶杨正等着她的回答，这是亟需处理的紧急事项。最后她慢半拍地补了句“谢谢”。

没有笑容，没有语调起伏。

这么冰冷的回复，扶扬的劲头却一点都没有消退，她持续着兴高采烈的笑脸，像是早就设定好程序的NPC，“我还准备了一个惊喜演出！你看你看。”

女孩蹲下，伸出冻的有些微红的两只手，合拢包起一团雪。又起身举在身前，像许愿一样小声念到，“ke ku li xi。凛冬之美，盛放于手，绽于此刻。”

紧闭的手缓缓张开，白雪溢满了光芒，如有生命一般向上生长。表层的化为冰晶、化为细小的碎芒飘浮飞舞，于长出的枝条上旋转、汇聚，凝成晶莹的花瓣。

“呢，送你。”扶杨把这支小小的雪梅捧给尤塔，“你都不知道我练了多久。”

扶杨捧着梅花向前一步，尤塔却带着震惊退了一步。

她下意识地检查左右，二楼的窗旁，还好都没有人。视线回到扶扬，她怎么能这么堂而皇之地展示魔法？

扶扬得到预料的反应，甜甜的笑容变得更大了。

她故意的。

这个国家极度排斥魔法，到处都是悬赏，课上的老师尽是谩骂贬低，学生们也大多义愤填膺。唯独尤塔，她有时咬唇、有时低头、不停地抓放羽毛笔，或干脆趴桌子上。

这个小细节几乎立刻牵动了扶扬的神经。尤塔会不会是魔法师？她有没有家人是魔法师？尤塔看起来一直都是高冷且漠然，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现在，真的吗？尤塔？

“不漂亮吗？”扶扬举着雪梅迈进一步，反问句和凑近的脸隐约透出压迫感。

尤塔看向扶扬手中的“神迹”，睫毛颤了颤。她知道自己得答点什么，最后轻声说着“很漂亮。”

“不用附和我。”扶扬笑出来。

任务可以结束了，尤塔已经输了。

扶扬此前调查过尤塔。尤塔和她母父在王国开始猎魔后搬到的这个小镇。时光日转，她家的大人找了一份固定的工作，尤塔进了现在的学院。但尤塔没有朋友，她家也和邻里少有来往。也就是说，他们在这个小镇一没亲属二没财产，小镇本身也没有任何特色。他们很有可能是被迫离开了原居住地，结合尤塔的表现，这个原因很可能是她家有魔法师。这个世界魔法天赋靠母系血脉遗传，所以尤塔和她母亲大概率都有魔法。

“她们和恶魔做了交易，她们的女儿也流着恶魔的血液。”这个王国官方的说法，也是流传最广的言论。尤塔在这种环境与传言中无法自处，所以难有朋友，又孤僻少言。

尤塔根本不想来今天的派对，扶扬本来还疑惑尤塔为什么答应了。现在答案昭然若揭——她和家里关系更不好。参加派对只是为了晚点回家，毕竟没人天生就会掩藏自我与尽力附和。

如果猜想成立，也就是说，尤塔现在被官方悬赏、被舆论抨击、孤立无援、同时还有心理缺陷。

【系统，呼叫涅墨西斯】

【你们不用来了，这个世界很快就结束了】

攻略目标很好拿捏。

“闺女，吃饭了。”爸爸大声地喊道。

尤塔没反应，她盯着面前的盆栽，盯到叶片变得模糊，才仿佛回神了一样，出门上了桌。

桌上的烛光飘忽摇曳，半明半暗地照着三盘焦褐色烤肉，一大碗浓汤，一罐蜂蜜和一杯牛奶。爸爸正往每个烤肉盘上放一小堆炖胡萝卜，妈妈还没回家。

“和同学玩得怎么样？”

“挺好的。”尤塔低头切肉排。

“别学魔法了。你妈让你学你也别学。”

“嗯。”爸爸又开始提魔法了。

“你到底想不想学魔法啊？”

“……不想。”尤塔知道，虽然有两个选择，但爸爸只接受一个答案。在爸爸的话里，是魔法让他们家沦落至此，自己应该好好做学校的功课，和同学邻里处好关系，这些才是“商人的女儿该做的事”。在妈妈的话里，学魔法却是尤塔唯一要做的事，是唯一有意义的事。

想学魔法吗？尤塔哪一个答案都难以说出口，然而妈妈爸爸都爱问这个问题。

“你们这些小年轻就是觉得学魔法很酷。你不知道魔法把咱家变成什么样吗？我老婆会魔法，我女儿也会魔法，我们一家住这种小地方，吃这种劣质牛排，说不定明天就有猎魔人来抓。你要是想学魔法，那就是你没良心。”他的最后一句话说得疾言厉色，仿佛在恨恨地指责。

尤塔眼中父亲狰狞的脸逐渐模糊，只剩他前方晃动刺眼的烛火。火光好像燃尽了屋中的氧气，竟让尤塔有些呼吸困难。但她别无它法，她只想让烛焰更烈些，让灼灼的火光挤占目之所及的一切，把皮肤一寸寸滋滋地吞噬，把她烧成焦黑的碳条。

“我回来了。”

尤塔转头，照例唤声妈妈。

“又是这个点儿。家里早吃饭了。”男人语气不善。

“呵。”女人嘲讽道，“那你尽量有用点，我就不用做兼职了。”

“我没用？我在卡尔瑟恩那么多生意，我没用？咱家现在这样，都因为你是魔法师，到底是谁没用！”

尤安语气嘲讽地质疑“搬走？你的生意？当时你娶我的时候可没猎巫，”她恶狠狠皱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娶我就是因为你是个普通人你在洛恩维尔过不下去，你打的就是魔法师妻子的主意。那是谁的生意？那是我的生意！”

“那你就开门对Ta们说，你是魔法师你高贵！”

尤塔回到卧室里，把头抵在门上，闭上了眼睛。

额前的触感坚硬又冰凉。寒意仿佛透过骨骼，把她的脑袋摘出来扔在凉凉的雪地里。她抛却意识，抛却感受，溺在平静中，似梦似醒。“妈妈是不是要过来了？”这个突兀的想法打破了宁静，但它很快被绑上石块沉进了深海，什么都没有撼动。

黑暗的房间里，家具都只有方块轮廓、模糊不清，一个人影头靠在门上，久久矗立，静默无声。

“闺女，怎么站在这儿啊？”

尤塔手足无措，仓促间只回了一个微笑。

妈妈一边说着怎么不点蜡烛之类的开场白，一边点亮这间屋子。妈妈的蜡烛像是加了魔法，那么亮，一点不合适的轻微表情都会照得那么清清楚楚，那么无所遁形。她的灵魂被丝线牵着，关回了这具边界清晰的躯壳。

“我教你的幻象魔法呢？练了吗？”妈妈找个椅子坐下，等着检查“功课”。

“练了。”尤塔掀开床底夹板，抽出一根漆黑的魔杖。举起来指着另一把椅子。

她一边链接身体中的魔力，驱动它们汇聚流转；一边想着，“能成功吗？不，不要想，集中注意力，集中注意力……”尤塔的心脏砰砰作响，和以前每一次“测试”一样。

“mo lei meng，形态万千，光影交织，呈象。”

魔杖微微发光；所指之处逐渐扭曲模糊，像是谁把这个世界当成了二维画纸，拿一块乌黑的橡皮绕圈蹭，把椅子上方蹭得乌黑模糊。尤塔不由自主地去看妈妈，手有些僵硬发抖，直至那一团黑影聚拢成一个完整清晰、与尤塔分毫不差的人影，她才松了口气。

“妈妈。”

女士皱眉啧了一声，头一歪问一句，“你觉得这个魔法是在什么时候用的？”

妈妈这句话出口的一瞬，成百上千次的不满、责备仿佛一口气积压在尤塔身上，死死扼住她的咽喉，闷死她的心脏，让她一句话都说不出。

尤安没好气地说“如果你要劫狱，时间就守卫的一个闪神。如果你在战场，就只能抓对面魔法使的施法间隙。你现在这个速度，别说施法间隙，挨两个斩击都有富裕。”尤安叹口气继续讲，

“咱们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魔法不是使出来就行了，什么让你布偶动起来、书包落了变到学院去。你学了是要打架的，稍有不慎就是个死。学了用不精，那你就是根本没学。别说幻象魔法，就算只有一个短板你都是零。”

尤塔小小声答“对不起妈妈”，随后便是蔓延开的安静。

尤安看女儿这幅样子，叹了口气，捧起尤塔的脸，注视着她“妈妈也不想这样，妈妈也不想你这么辛苦。妈妈没办法。”

尤安凝视着尤塔，凝视着她最后的希望，声音不自觉地放低，“宝贝，你知道现在魔法师什么处境吗？我们得这么躲躲藏藏地活一辈子，活一辈子。你知道妈妈看那些王**筛查的时候什么心情吗？看那些魔法师被处死的时候什么心情？”

背井离乡、胆颤心惊、以及愧疚，对女儿的愧疚，那些错误的抉择让她仅仅是想起都无法面对。一切痛苦犹如奔腾的洪水，从唯一的闸口冲进晒满盐粒的田地。

“宝贝你有天赋，你要当大魔法师。”

尤安重新睁开眼睛，看向尤塔。那时**岁的小孩已然长大，成了一个身姿高挑的少年了。

“很成功，”记忆魔法能让人如身临其境般回忆起往昔。这个魔法最难的就是选择唤起什么记忆，因为施法者是看不见对方的回忆的，也包括最终选择唤起的回忆。施法的依据仅仅是对方体内细微的魔力流动，最后的结果往往是语文的阅读理解，这么可以对，那么也可以对，结局是都不对。

而尤塔的答卷……

尤安其实一直在怀疑自己，但不愿深想。这份怀疑愈演愈烈，到现在她第一次被迫直白地看到，原来自己的期盼那么大，大到没有实现的路径；原来承接自己希冀的孩子那么小，小到可能听不懂。

女儿已抽条成一个青葱少年，和小时一样等着自己回复。

尤塔听到表扬，知道妈妈这边已经过关了，今天安全了一半。

接下来她既要时刻注意着不让爸爸发现她在学魔法，又要努力练习魔法才能应付明天的“考试”。这些年她都是这么过的，一日接一日的提心吊胆，一日接一日的筋疲力尽。

但她今天不会这么做，以后也都不会这么做。因为她有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这个决定将是她生命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