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
因为饥饿,路明知以钢铁般的意志坚强下床,每动一下,浑身都有多处骨节“咯嘣”作响。
步择清始终饶有兴致盯着她瞧。
“你昏睡了五十二个时辰,是我见过的活人里最能昏的。”
路明知:“。”
“现在可好些了?”
路明知缓着发麻的腿,含混应声。
“我请大夫为你瞧过,他说你身体虚得厉害。”
“二十年前其实还可以。”路明知下意识挽尊。
“我相信,毕竟我在娘胎里也是没病的。”步择清附和。
路明知:“。”
脚一触地,数日未活动过的双腿骤然一软,她又跌坐回床上。
“你需要轮椅么?”步择清体贴地问。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路明知:“……我需要静静。”
步择清识趣不再开口,却也没有走,一身白衣,羽毛似的落进椅子里。
路明知开始没在意他,一瘸一拐挪上桌。
桌上摆了许多餐食,温度刚合适入口,她饿了几天,吃得心无旁骛。
解了胃的急,寂静中发酵的诡异暗火终于烧到她身上。
今日以前,路明知一直以为死死生生历一遭,如今的她,大概已是个无欲无求的人。
现在看来,无求与否有待商榷,无欲起码做不得真。
与春梦对象一起岁月静好实在诡异。
这会儿她又不想静静了。
“那个……”她轻咳打破沉默,搜肠刮肚搬出句医师话术,“我们来聊聊你后续的治疗?”
“不急,我要先向你道喜。前几天你配种的喜鹊怀小喜鹊了。”
不愧是步择清,一句话就让她的正经医师形象破了功。
路明知假笑:“……同喜,同喜。”
“那么现在,我们来聊聊你后续的治疗。”她悬崖勒马。
步择清故意似的,非不遂她的意,一通东拐西扯后问:“你对玉因散人的托付好上心,难道他是你什么重要的人?”
“那必不是。”
路明知即刻否认,她几句带过与玉因散人的相识,但将地点由生死途中换成了寻常路边。
“好巧啊——”步择清不冷不热喟叹。
“大概就像你说的,有缘吧。”路明知拿他那夜的话搪塞。
步择清就笑:“你见他时,他还活蹦乱跳的么?”
路明知斟酌:“其实……也不能算很活。”
勉强算个死蹦乱跳吧。
“但你别难过,他现在大概又活了。”她又说。
“你真是风趣。”步择清像是夸赞。
路明知摆手,愧不敢当。
她最大的优点一向是写实。
“还没问过,你是哪里人?”步择清朝着餐桌一剔眉梢,“下回我叫厨子给你做些家乡菜。”
桌上饭菜没动多少,冥主为路明知修胃时大概很偷工减料,她纵已饿了几天,食量依然很小。
路明知自知是个很经不起调查的死人,自不会与他说家乡,只称:“不必,这里的吃食很好,是我天生体弱,胃口小。”
“真遗憾。”步择清半真半假叹息。
“谁说不是呢。”
这回路明知感慨得很真诚。
有生之年,还真叫她活出个儿时想都想不到的惨样。
步择清又问:“你家乡距离西京可远?过来一趟容易么?”
路明知:“确实挺不容易的。”
毕竟,签了二十年打工契呢。
“那真是辛苦你了。”
“所以人啊,就不能太心软。”她发自肺腑。
“是了。”步择清认同。
就在刚刚,他的杀心又起,而路明知的话是对他很好的鼓励。
一连几个问题,她的回答都很不能令他满意。
玉因散人那小药童说,他亲眼看着师父被一剑穿胸,当场气绝,死得不能再死。
她编瞎话就算了,竟瞎得这样明显,拿他当傻子耍,真是过分!
问她家乡何处,也是闪烁其词,一看就是心里有鬼。
正盘算着杀她的事,路明知就又开口。
“当然,我这么说,没有不想来的意思,心软也并非全无好处,”路明知第二次尝试勒马,“若我来这一趟,能助你恢复康健,我还真是求之不得,所以我们来聊聊你的后续治疗吧。”
步择清听着,又在路明知的缺点单子里添上虚伪和朝秦暮楚。
心里明明不想来,话偏要往好听了说。
方才还说不能心软,这会儿又侃起心软的好处。
还有那晚也是,上句还在说玉因散人的药不管用,下句就成了他果然有点东西。
足见是个首尾两端的墙头草,不能轻信。
步择清目光很清,神游起来相当明显。
他现在没在发病,路明知便懒得让着他,屈指重敲桌面,严肃道:“步择清,我现在要跟你聊后续治疗,你专心一点。”
步择清微笑:“好的。”
路明知终于能开始正题。
她拿出玉因散人给的小药瓶,将剩的八枚丹药一字排开:“这释怨丹玉因散人总共给了九枚,那日用去一枚,剩的都在这儿了。配方他没教给我,算一算,这药只够用到你次年生辰。”
事态严峻,步择清只淡淡的。
他肤色既白又冷,与她这个阴曹地府爬出来的死鬼不相上下,五官个个精致,拼凑在一起格外和谐,经日光一曝,明亮得刺眼。
这会儿静下来,她说一句,他就点一句的头,长睫垂下,透出股奇异的脆弱,像雪原上反着光的琉璃。
但其实,步择清只是仗着睫毛长,在走隐晦的神。
路明知费尽口舌,他左耳进右耳出着,倏忽又改了主意:既然她对他的病很上心,那他也该投桃报李。
待他杀了她,一定善待她的骨灰,好生供起来。
这念头是迄今最得他心的一个,觉得满意,步择清唇角勾起。
“你倒也不必强作欢笑。”就听路明知叹道。
步择清:“?”
步择清:“。”
于是他虽没听进前文,仍配合地忧愁了一秒:“那我该怎么办呢?”
步择清这张脸,轻易不会让人往变态的方向联想,反而需要慎独地克制自己一些变态念头。
路明知自然只是安慰:“放心,有法子的,我会帮你。往好了想,或许明年这个时候,你的蛊便已解了。”
“这样啊,那便……”步择清倾情敷衍着,蓦地回过神来,“你说什么,蛊?”
“你不是患病,而是中了一种名为‘双世’的罕见蛊毒,玉因散人没告诉过你么?”路明知突然反思她是不是说多了,隐瞒绝症貌似是医师的自我修养来着?
“他没说过。”步择清目光复杂起来,他垂眸耐心压着,“既然你说了,便多说些,我中的这种蛊,你了解多少?”
“我都是从玉因散人笔记里看来的,他记的确实挺详细。”路明知也弄不明白这到底能不能说,但步择清既问起,她索性心一横道,“虽然情况确实复杂,但你自己的身体,还是有权知悉实情……”
路明知将笔记上有关双世蛊的一切详尽告知,包括“两世一过,再无往生”。
步择清愈听脸色愈沉。
说到最后,路明知又宽慰:“你也别太丧气,解法还是有的。笔记里写了,前八枚释怨丹用于缓解每月蛊发时的疼痛,最后一枚则要溶于种蛊人心脉血,以长明火炼制七七四十九日结成新丹服下,如此就能彻清蛊毒。”
步择清还是不说话。
“至于找这个种蛊人,虽然难了些,但也不是没办法。”路明知循循善诱,“中双世蛊者两世相连,不进轮回,不入冥府,不过奈何桥,不饮孟婆汤,找回前尘比普通人容易得多,我略通一种名叫‘忆昔’的咒术,可以帮你……”
“你走吧。”步择清打断。
他总算一开尊口,话却不好听,“我不治了。”
路明知无奈:“步择清,你不要闹。”
“路医师,请注意你的措辞。”
路明知觉得步择清就是在闹,连称呼都跟她拉开距离了。
她不理解,双世蛊又不是她给他下的,她只是个敢说实话的区区勇士而已,为何竟要背负如此浓重的敌意?
两人都不再说话。
室中复归寂静,氛围却与先前大不同,火气蒸干别扭,徒留满腔不爽。
好半晌过去,自觉冷静许多,猜测步择清也冷静了许多,路明知再次开口:“玉因散人都跟我说了,他很贵的,你能把他请出山,我猜你为能解蛊,一定没少费心思。遇到问题应该积极解决,你不要说负气的话。”
“你猜?”步择清显然没有冷静许多。
冷笑一声,他的重音落在“你”字,一张琉璃面尽碎,眉眼都锋利起来。
“没记错的话,不久前我与路医师还是素昧平生吧,你装出副很懂我的模样,瞎猜什么?”说着,他朝外唤人,“无友!”
无友颠颠跑进。
“给路医师准备九百两谢礼。”步择清说完,看着她眼神很欠,“就当我买下了这九颗药,钱货两讫,今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
路明知见多识广,瞬间读懂他眼中深意。
他大概是想用金钱来侮辱她。
好在作为一个资深穷人,路明知对这种侮辱向来免疫,甚至觉得步择清还是不够有魄力,不然一定会拿九千两给她。
“你都做到这份上,我总不好逼你,”路明知不再强求,只说,“但当初我答应了玉因散人,会好好医治你,弄成这副模样,不日我入了冥府,怕是无颜见他。不如这样,你写一行字帮我做个明证。”
“写什么?”
直觉不会是好话,可步择清实在好奇。
路明知斟酌一番:“你就写,‘我步择清,是发自内心的不想活,一旦死去,不干路明知的事,亲笔为证。’如此我也好跟玉因散人交代了。”
“我不写。”步择清拒不配合,“若我写完,你立即杀了我,我岂不是无处说理?”
路明知圆睁双眼,万万没想到他还能这样想:“我是来救你的,怎么可能杀你?”
“怎么不可能,”步择清言辞凿凿,还翻起旧账,“刚刚你还说玉因散人大概已投胎,几句话功夫,就又到了冥府。我如何敢信你昨日救我,今日便不会杀我?”
“你真是……”
路明知发现他这条舌头简直和春梦里的一样厉害。哄你时天花乱坠,刺你时又句句带毒。
居然会梦这种人,她还真是饿了。
正巧无友端着九百两银票跑回,路明知自认良心,只抽出三成作跑腿费,懒得跟他多费口舌,三两下收好包裹就出了房门。
真是活鬼拦不住找死的人!
她忿然想道:总归她已将好话说尽,便是回冥府面见玉因散人,心中亦坦荡得很。
何况她就这一年还魂时间,自己还有一摊子大事要干。
路明知走后,步择清也不欠了,面容凝肃踱至案前提笔。
“公子,您是故意赶路姑娘走?”无友试探问。
“嗯。”
“她有什么问题么?”无友自认道行尚浅,半点没看出来。
“她啊,问题可大了。”步择清边蘸墨边说,“她知道我中的是双世蛊毒。”
“她怎会知道?”无友大惊,“此事不就只师父与我们几个知晓?玉因散人都没能诊出一二。”
“不止,”步择清淡淡纠正,“给我种下双世蛊的人也知道。”
“所以您怀疑她是那边派来的?”无友恍然。
“让无君盯紧她,看她出了别苑向谁复命。”步择清冷声,“如有异动,杀了。”
无君在他们五个中,最擅盯梢。
“是。”无友领命。
“等等,”走出两步,又被步择清叫住,“骨灰带回,我亲自处置。”
无友动作很快,不多时带回消息:“无君已去盯了,临走时说路姑娘在咱们苑里这些时日,外头的眼睛多了几只。”
“果然有来接头的。”
无友大着胆子反驳:“不像接头,无君说,他一直仔细盯着,路姑娘没跟那些人有过往来,他们倒更像来盯着路姑娘的。”
“盯她做什么?”步择清提笔的手一顿。
“她会不会跟师父一样,也是来帮公子的?”无友觑着步择清脸色猜测。
“收回去,”步择清抬眼看来,无友立时垂下脑袋,“她怎么能跟师父比?”
“可师父曾叮嘱公子,可能会有位姑娘来帮您,叫您别气跑了人家,这事儿我还记着呢。”
步择清一怔,的确有这么回事。
那是前年的除夕夜,乌星河饮多了酒随口扯的一句。
犹记当时,他打着趣问姑娘姓甚名谁,又何时来,乌星河醉得东倒西歪,话似棉絮堆叠,只一遍遍称必有这么个人,其余……天机不可泄。
“醉鬼的话你也信?”步择清不以为意,“我看他就是想骗我跟小姑娘接触,编的鬼话。”
“我是怕公子冤枉了好人,错过救命机会。”无友不敢看步择清,瞧着窗外突然福至心灵,“要不……折枝梅花问问天意?”
“无聊,你退下吧。”
无友走了,步择清把给师父的字条写完,待传讯的鸽子飞走,垂眸亦觉那梅花红得扎眼。
枝条几欲探窗而入,是它自己送上来。
左右无人,他折下一枝。
“没那么坏,非常坏,没那么坏……”
梅枝被薅秃,步择清一声冷笑。
“她果然,不是个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