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两人将这两日的事以及各自记起的前世都说了。
“所以,乌前辈是你师叔,当年便是他告诫你不宜动情?”路明知问。
步择清点头,又说:“给你溯源丹的丑陋道人应是我之前的师父,只是不知他何故变作了这副模样。”
说到这儿,他又想起前世中蛊前听到的传音,想来也并非幻听。
他师父省思大概在谋算什么。
他们的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
翌日清晨,乌星河叫上两人一同用饭。
吃完他看了路明知很久,路明知埋头喝粥,脑袋越来越低,只觉在乌前辈眼里,自己怕是成了诱拐他家白菜入情劫的不良猪。
“小姑娘,辛苦了。”好半晌,乌星河说出的竟是这样一句。
路明知怔然抬头。
乌星河笑笑:“当年他下山前,我告诉他恐有情劫不宜动情,其实是诓他的,所以你不要内疚,该惭愧的是我。”
“不瑕山擅卜算天机,当年师兄,”他看向步择清,“也就是你师父,曾经的省思,现在的行思道人,他曾算过一卦……”
乌星河仍记得那日,彼时还丰神俊朗的师兄省思召他议事。
省思道:“我算出百年后,又有煞星作乱,世间将生数十年大劫。”
“百年后……”
乌星河不由沉默。
乱世才多英雄,如今多年太平,不瑕山修行又清苦,年复一年凋敝下来,至今已没什么人了。
“星河,”省思看出他亦在担忧,遂道,“我大概还剩二十余年寿命,这段时间,我想做件事,你是我的师弟,是我最亲近的人,我希望你能支持我。”
窥天机者不长寿,乌星河明白,师兄是怕百年后煞星作乱之时,他们身死魂消,做不了什么。
“之后的事交给诗年,也不行么?”直觉省思想做之事或许惨烈,乌星河不太愿意。
“诗年虽好,可此等大事,还是我亲自办妥,方能瞑目。”省思坚持。
出于对师兄一贯的尊敬与信任,乌星河便道:“那我帮你。”
“不必,”省思却说,“此事我来做,你只需守住秘密。”
窗外,太阳已升得很高,乌星河眯了眯眼,从久远旧事中略收心神:“你们听没听过‘煞中煞’?”
两人互视一眼,虽摇头,但心下俱有猜测。
步怀安是煞星,顾诗年又与他结下了同命咒,或许便与这“煞中煞”有所关联。
“煞星由天生,‘煞中煞’却可人为造就。”乌星河接着说,“当寻常人与煞星以同命咒命运相连,一旦那人造下杀孽,便成了这‘煞中煞’。”
路明知闻言,不由深深后怕:还好步择清双手是干净的,从小被当作煞星培养,也未曾沾染血污。
步择清张了张口,似不知该叫师父还是行思,最终只道:“他……为何要如此?”
乌星河长叹一声:“若煞中煞与诛煞人相爱,并被其诛杀,之后五世煞星将不再现世。其间煞中煞若经双世蛊转生,五世则变为十世。”
“所以,他命我去接近明知,下山前又特地传我同命咒。”顺着这条线,步择清将前世种种串起,“生死一线间,也是他传音给我,让我分神……”
“不止于此,他一直与步怀安有接触,在那个节点,步怀安会有沽宁一行亦是他的手笔,你中蛊那晚卖糖葫芦的人也是他。”乌星河补充,“他知道你常走的几条路线,特地等在那儿,诱你走上步怀安会经过的道路。”
步择清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评价:“不愧是他老人家,真是好谋算。”
“他也付出了很大代价,师兄他……太偏执了。”
篡改天命,惨遭反噬,不人不鬼,苟延残喘。
“师父,”饶是记起了曾经,步择清仍这样叫乌星河,“那您又为何选择了帮我?”
“说了别这么叫我,我实在……受之有愧。”乌星河道,“计划里,煞中煞需与诛煞人相恋,师兄便没着急出手,给了你们相知的时间,也正因此,你下山时,我才提醒你不宜动情。无奈情劫难逃,终究不能避过。”
“二十年前的七月初五,得知师兄要出手,我纠结良久,到底不忍,前来阻拦却晚了一步。”忆及旧事,乌星河眼眶都泛起血色,“我赶到时,你已气绝,被步怀安泄愤刺了一剑又一剑,鲜血一路淌入江中。”
很惨淡的景象。
路明知在初至沽宁的梦里、前世的七月初五与冥府的二十年日夜,都曾反反复复见过。
她别过头,佯作揉眼睛,轻轻揩去眼角尚未成型的泪珠。
“我……我也看着你从小长大,又岂能忍心……”
乌星河声线亦是颤抖,独步择清这个当事者没什么表情,甚至还拍了拍路明知肩头。
“诗年,师叔对你不起,”乌星河满脸痛色,“便是那时,我仍想着既已做到了这份上,开弓再无回头箭,不若就按师兄说的,了却他这一桩夙愿。”
“可路姑娘为报仇,竟独自杀上了宁映山,我殓她尸骨时,她浑身脏腑皆被利刃搅碎,那么年轻的姑娘,以这样的方式孤零零死在山上,至死不知所报的仇压根就是错的,我实在是……”他深吸一口气,极缓慢地吐出,“于心有愧。”
步择清头回听闻那夜的细节,不由下颌绷紧,喉结沉重一滚。
路明知倒没觉什么。
山匪们算仁义,第一刀就剁进了她心口,她没遭什么罪,快乐升天。
她甚至想开口纠正一句:死后她是知道报错了仇的。魂魄被黑无常引回冥府的一路,山匪们的控诉没停过,黑无常不胜其烦,大概就是那会儿开始对她印象不好的。
但眼下气氛凝重,不是说这个的良机,乌星河还回忆着:“诛煞人死是大事,彼时我与师兄尚未离心,他花了许多年占卜路姑娘的转世所在,俱无结果。这样过了十年,终有一日,他告诉我,诛煞人有消息了,路姑娘竟一直滞留冥府,并未转生。”
犹记当时他惊诧至极,惊愧交加之下,寻一无人处狠狠痛哭了一场。
省思狠下心肠,设计自己从小带大的徒弟;他这个做师叔的,空有不忍之心,亦并未为顾诗年做过什么。好在上天入地,碧落黄泉,终有人等着他,拼尽全部力气,也从没放弃过他。
“便是自那时,我才动了帮你的心思,可煞中煞非受天命而成,便是师兄也推算不出你的下落,我只能等,等你越长越大,越来越有前世诗年的模样,再大江南北搜寻,真正找到已是三年前,后来的事你便知道了。”乌星河说着,不由苦笑,“所以啊,别拿我当什么好东西,前世你们的事我亦有责任,后来种种,赎罪罢了。”
步择清闻言笑笑:“君子论迹不论心,这三年来,还是多谢您的。”
“前辈,那他身上的邪气,有彻底清除的法子么?”路明知这时问。
前尘已远,解决好当前的事更迫在眉睫。
说起这个,乌星河又叹了口气:“这邪气是诗年下山前,师兄为在必要时控制他,偷偷注进他魂魄的,潜藏多年,只待一朝激发。我修为不及师兄,只能暂且压下,没有更好的法子。”
省思的东西既邪又玄,叫人难窥玄机,路明知惦记此事,夜里便有些睡不着。
她轻轻翻一个身,枕边步择清立即也动了动,显见也醒着。
“还在想白天的事?”他揽她进怀里,轻拍她后背,安抚道,“别担心,事到临头,总有解决的法子,我们走一步看一步。”
路明知这次回来,能感到步择清有着很明显的变化,从前他待她一直很有些霸道,想做什么,无论怎么闹,总要闹到她满足他为止。
而现在,他不再敢闹了,只拿她当瓷娃娃一样捧着。
路明知便抓住他一截指尖,低声哄道:“你也别担心,我与冥主交易的还魂时限是一年,还有段时日。”
这段时日里,但凡她不作大死,过于损耗这具身子,撑到冬月都不成问题。
步择清应是不想就此事多说,没有开口。
路明知便换了话题:“这么多年,你是如何过来的?”
他自幼被当作煞星培养,每逢生辰日,趁他蛊发痛得神志不清,步怀安便命别苑中安插的人杀死他最亲近的仆从,造出煞星克亲的假象。
一连十几年,他生长于最离奇扭曲的土壤,开出的花依然干净。
步择清试图回想,可那些年太过单调乏味,他早已记不清了。
“辛苦了。”路明知便抚过他眉眼,又在他鼻尖轻轻吻了下。
她欲退开之际,步择清顺势轻啮一口她下巴,轻声道:“你也是。”
其后几日,日子相对平静,但他们都知道,平静的表象下是山雨欲来,步怀安正在赶往沽宁的路上。
路明知有杀他的使命,步择清也等着他的血解蛊,与他一战不可避免。
步怀安为瞒下自己克亲的事实,将兄长以及府中二十年来的其他死人炼成活尸,所以步择清才总觉得太师府死气沉沉。
尸体们死了太久,便是有邪法相护,亦难再保存完整,尤其步择清的大伯,作为兄长,偶尔还需待人接客,尸身溃败更加厉害。步择清最近两次去步府,步怀安都称他“病着”,想来已不行了。
当日乌星河在众目睽睽下道出步怀安乃煞星的事实,一旦没有证据,便是污蔑当朝太师的死罪,他自不会毫无准备。
西京,留守城中的无天早带着千问楼的人将证据散布了个遍,掀起血雨腥风。
步怀安却似已不在意了,金银细软尽留府中,只卷起妻子张氏画像,趁夜赶赴沽宁。
偷来的几日平静里,路明知很喜欢拉着步择清出去。
二十年来他鲜少出门,她仍记得在西京时,因不习惯旁人目光,他甚至使着性子说过,要剜下他们的眼睛。
复苏顾诗年记忆后,虽不至再萌生这等念头,可远离人群多年,再回去,到底还是不习惯的。
在离开前,她想为他搭一架通往尘世的桥。
路明知五指与步择清的缠扣在一起,眼珠来回乱转。
“动什么歪心思呢?”步择清夹着她五指的手紧了紧,把她注意力勾回,“别变着法让我跟人说话,我又不是不会沟通,你带着我纯属没话硬聊,尬死了。”
其实不想聊还不是最要紧,步择清知道她心思,每每她这样,都像在提醒他,她很快就要走了。
他不高兴。
“没想让你聊。”路明知与他闹着玩,也夹他的手指,“你回回把天聊死,以为我在旁边不尴尬吗?”
“我是在找,看有没有芍药花。”她说。
“这才三月,最早的芍药也得等一个月吧。”步择清道,“着什么急,你冬日才去上工,总能看到的。”
路明知闻言,拿出毕生演技轻快地嗯了声,没有多说。
就在昨夜,无君来找了她。
更确切地说,是黑无常引着无君魂魄来找了她。
开始收尾咯,对后续剧情一无所知,不知能收个什么样的出来,我尽力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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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卜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