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九娘回了府,将今日赏雪会上的事一五一十都说给了广平伯夫人听,末了添上一句:“我寻到她时虽没有旁人在,但总觉得古怪……”
那之后,无论自己如何旁敲侧击,许文茵都再没吐露过半个字。
“阿娘觉得……会不会是许二娘串通谢十三将花宴搞砸的?”
所以谢倾才会在相看的院子里把她阿兄揍了一顿。
此事并非毫无可能,可许文茵究竟怎么指使动谢倾的?
广平伯夫人将茶蛊一放,“她倒是个心比天高的,怪不得瞧不上咱们严家。”
严九娘急了:“阿娘,可不能让许家跟谢家……”
“放心,娘省得。”
广平伯夫人打断她。
镇北侯奉先帝之命镇守西北,掌着十万精兵虎符。太后忌惮谢家会归顺新帝,一边也不会放过这块肥肉。
拉拢谢家的第一步,自然是靠联姻。
镇北侯就一个独子,就是那谢十三。
谢十三早年丧母,时常会跟着他爹出入宫廷,太后待他跟亲儿子没什么两样,二人间关系亲密自不用说,加之谢十三是个没多大见识的,这些世家与皇权间的曲曲弯弯他定然不懂。
广平伯夫人怕的是许二娘心术不正。
太后早早就盘算起了谢袁两家联姻,如今要拉拢的镇北侯还没稳住,谢十三若再受许文茵蛊惑做出什么事可就不好了。
思及此,广平伯夫人站起身:“叫人备车,我即刻入宫竭见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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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来了来了,这是入冬前府里新进的几匹锦缎,您要什么色的,小的这就叫人去裁。”
谢倾手里转悠着两把玉骨折扇,视线在面前一字排开的布匹中逡巡一圈,随手一指:“就这,拿去给爷裁个五六七八身,要白的,别的色都不要,就要白的。”
小地瓜一愣,抬起头,“白的?可爷不是说穿白的像在哭丧么。”
谢倾侧眸斜他一眼。
小地瓜吓得好当即改口:“爷穿白的也好看,好看得跟天人似的!小的这就去!”
他将几匹锦缎一抱,脚下抹油似的跑了。
谢倾又把那几把折扇丢在案上,旁边林二宝见了就直叹口气:“结果讹苏二的钱也没着落了,你还买了几把折扇回来,这大冬天的……”
“你懂个屁,”谢倾扬起眉,“酸儒不就最喜欢穿身白衣拿个折扇晃悠么,小爷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
虽说林二宝自己欣赏不来,但不得不承认苏二整日这副打扮的确很受帝京小娘子的欢迎。
可……他表兄浑身上下一股痞气,换身行头还真能改头换面不成?
不过这话林二宝只敢想,不敢说。
他随手取了把坠着碧玉的玉骨扇,正想念叨两句,方才急急跑出去的小地瓜突然飞快折返回来:“爷,爷!”
“喊什么?没屁事少来扰爷。”
“不是,”小地瓜摇头喘气,“是、是宫里来人了,罗公公亲自带人来的。”
罗平是严太后身边的大宦官,能让他亲自来,恐怕不是小事。
谢倾挑眉,将折扇往桌上一丢,“二宝,帮我把扇子收了。”
慈宁宫内。
灯火通明,暖香阵阵。
罗平带着谢倾穿过几道朱红小门,踏上殿前的层层玉阶,同门口守着的宫人打了个手势,退到一旁请谢倾进内。
慈宁宫谢倾不知来过多少次,熟得跟自己家似的。
他跨过门槛,一眼看见严太后端坐上首,似在闭目假寐,两侧立着的宫人皆屏息凝神,垂首敛目。
谢倾也不急,往前走几步,看着距离差不多了,才扑通一跪,拜下行礼:“臣,谢倾,见过太后娘娘。”
他这声一出,周围的空气更静了。
上头坐着的太后似没听见他说话,仍闭目养神。谢倾便也一言不发,老老实实地低头跪着。
僵持的空气持续了很久,久到一旁宫人的额角都浮起一层薄汗,自上首才终于传来声音,竟是话中带笑:“瞧他今儿这样,看来还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的。”
罗平在一旁附和:“是郎君懂事了。”
严太后叹气,冲谢倾摆摆手:“得了,你还跪着做什么,还不起来。”
谢倾没起来,他仰起头,眼巴巴看着太后,“娘娘,是不是伯母进宫来告我的状了?”
原本都打算放他一马了,谁知他竟还自己提起这话头,严太后觉得好笑:“谢十三,你也知道怕啊?若不是你伯母进宫来同我说了几句,我还不知道你在宫外竟这般的横行霸道。”
可不么,连当今太后的亲侄子都敢打,还很不手下留情地把人打了个半死不活,胆子比天都高。若换了旁人哪儿还能安然无恙地跪在那儿。
不过谢倾一点不觉得自己胆子比天高,他还有点委屈:“娘娘,严六的话您也信啊?那事可不能怪十三。”
严太后挑眉,“不怪你?那是不是还得怪六儿自己往你拳头上撞啊?”
谢倾闻言,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装得跟真的似的。
严太后摇头,气笑了,“赶紧给我起来,都要成家立业的人了还这般没轻没重。”
谢倾也不管她怎么说,反正就是不起来,眨巴眨巴眼,苦下脸去:“什么成家立业啊?娘娘,您不会要让十三娶媳妇吧?”
谢小公鸡别的不会,卖可怜的功夫在帝京里头是无人能敌,否则也不会独得太后偏爱。都要越过严六这个侄子去了。
可惜严太后这回不打算再由着他胡闹,“我已和你爹说过了,袁家五娘子温婉贤淑,兰情蕙性,配得起你,日后成了亲亦能拘得住你。”
语气自是不由非说,端的是毫不动容。
袁五娘的父亲乃中书侍郎,早年便在中书省里替太后做事,乃是严太后的一大心腹。
对她的安排,袁家自然不会有异议。
可谢倾就不一样了,他先是僵了一僵,那张脸蛋生得太过漂亮,就算显露出呆滞之色也一点不招人讨厌。
他愣了好半天,终于反应过来,一反应过来就慌了:“不不不成,那怎么成!我还没玩够呢!要是娶了媳妇,我日后还怎么逍遥自在啊,不成不成,娘娘——”
普天之下估计还没几个人敢这么跟太后说话,谢倾算是第一个。
若是往常倒不碍事,可惜这回严太后似乎铁了心要把他这根歪苗子给掰正,闻言双眉一肃,将捧着的手炉往猛地桌上一磕。
“放肆!”
声响如金玉,吓得周遭宫人扑通一声,齐刷刷跪倒在地。
室内顷刻间静得落针可闻。
严太后仍盯着下头的谢倾,“给我起来!”
谢倾眨巴眨巴眼,估计也知道没法再跪下去,听话地把手一撑,站起了身。
“上前来。”
严太后生得很年轻,脸上不见沟壑,乌发之间一缕白丝也无。
她不是当今圣上的生母,膝下也无子,但却是这宫里最尊贵的女人。
看着谢倾垂着头,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终是缓了神色,“你以为我叫你成家立业是要害你不成?六儿如今也懂了事,不似从前那般荒唐,你看你伯母给他安排了许家二娘的亲,他可曾像你一样说半个‘不’字?”
“唯独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整日没个正形,也就因我偏宠你一些,否则这长安城里哪有你能横着走的地儿?”
谢倾平日里做下的荒唐事迹她都看在眼里,故而语重心长,恨铁不成钢。
谢倾顿了顿,可怜兮兮地在她身侧蹲下:“娘娘别气啊,我不就在许家揍了严六那厮几拳么,要是早知道他是去跟许家娘子相看,我还不乐意揍他呢,揍得我手疼。”
旁边的罗平听得是叹为观止,敢情这人还觉得自己受委屈了!
严太后也觉得好笑,气得忍不住拿手点他:“好好好,你不乐意揍他,你只要少给我捅娄子我就谢天谢地了!”
镇北侯那般精明勇武之人,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一个儿子。
“罢了,不说六儿。如今袁五娘子上头还有个姐姐尚未出嫁,我今日叫你来就是知会你一声。等那头事毕,再来安排你的婚事也不迟。”
严太后抬起眼。
“你先回去,这些日子就莫要上花楼喝什么花酒了,收敛些,记住了没?”
等谢倾乖乖领命退出去,严太后脸色就冷下来,“你觉得如何?”
罗平答:“奴瞧着,十三郎君着实不像是刻意为之。”
严太后一哂:“说到底就是个废物,在许家揍了六儿不过误打误撞,他若真和那许二娘有什么,我还能瞧不出来?是我那弟媳多虑了。”
日头西斜,宫廊上铺的琉璃瓦泛起了橙红的潋滟微光。
谢倾步出慈宁宫,似乎被折射下来的夕阳晃了眼,微微一偏头,看向远处的碧色檐角,眼底哪里还有半分可怜之色,只剩下幽深的冷光。
长安街巷,赌坊地下。
“小侯爷怎的来了?这还没到日子呢吧?”红衣女人看见谢倾迈下楼梯,略显惊讶。
谢倾摆摆手,“正好从宫里出来,顺路。”
他轻车熟路拉开一张凳子坐下去,面前是一块巨大的铜镜,旁边梨花木柜中摆了许多小瓶小罐,隐隐能嗅见弥漫在空气中的奇香。
若不是被太后打了岔,他早就来了。
谢倾微眯起眼,盯着铜镜里头的自己看了半晌,也不知在看什么。
片刻,他招手把女人叫到旁边,“拿笔来,在这儿点两颗痣。”他指了指自己眼下。
红衣女人愣住:“小侯爷这是闹的哪一出啊?”若凭空多出来两颗痣,不得被人觉出不对劲么。
“让你画你就画,废话那么多干嘛?”
女人一噎,无法,抽出笔,又取了小罐来摆在案上:“还是一样,用药才能擦掉,擦的时候别碰到别的地儿,否则到时候易容掉了,被人觉出你和平时长得不大一样就不好了。”
谢倾散漫应了声,女子拿笔沾了罐中染料,默默瞥他一眼,蹲下身:“小侯爷没用晚膳就出了宫,是不是太后那头出什么事了?”
谢倾阖着眼,修长白净的手指绕着腰间琉璃坠子一圈又一圈,没答话。
女子知他不打算说,手上动作不停,却默默噤了声。
谢倾向来如此,就算自己与他已认识了不知多少个年头,只要他不打算让你靠近,那你就一步也迈不进去。
“……好了。”
片刻,女子放下笔,抬起头时也不由看得一愣。
谢倾本就生得极其貌美,那两颗泪痣添上去,竟生生将他通身的痞气压低一半,带出了一股翩翩佻达之意。
她看着看着,心底那股淡淡的落寞感突然胀大。
明明就坐在自己身前,可他离她太远太远。
没能忍住,她伸手揪住了他的衣角,将整个身子贴上去,声调柔软带媚:“小侯爷和香娘也快认识十年了,为何一直不肯告诉我用药把脸遮去一半的缘由?小侯爷是太后娘娘的宠儿,谁还会害你呢?”
这个年仅弱冠的少年,仿佛生来就被阴影笼罩,无论她如何探究,找到的始终是一片模糊。
就好像,他根本没有过去。
他是镇北侯谢家嫡长子,仅此而已。
但香娘知道,不止如此。
他太过神秘,神秘到不止是脸,连名字是不是真的,都让她心生怀疑。可这些怀疑,从来没有得到过验证。
她攀上他的腰间,伸手想去摸他的腰带却被他一把捉住。
谢倾低下头,凑近她,二人之间的距离近到几乎额头相抵。
香娘第一次离他这么近,近到几乎能清晰可闻地嗅到他的呼吸,他身上淡淡的白芷香。
少年看着她,不带半分感情,殷红唇角拉出一抹英邪的笑意,在她耳畔低道:“错了。”
“不是宠儿,是宠物。”
太后的,宠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