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幔四垂,灯烛摇曳。
床榻之上,李覃盘腿端坐,垂眸死死盯住为他宽衣解带的女郎,细指抚过蜂腰,口息擦过脖颈,他都不动,不拦。
待她羞眸含湿,将要靠近,他忽地捏住她下颌,阻拦她那么做。
“去后面。”
她神情一怔,转去他身后跽坐。
“将我深衣褪了。”
晞婵照做。
但顿时吓了一跳,心脏怦怦作响。他的后背肌肉贲张,宽肩窄腰体格匀称,中间脊髓处自上而下竖着一条狰狞疤痕。晞婵眉头紧皱,惊讶失声。
脊髓伤,最容易致残。
他这样从上至下都伤在脊髓的,还能神智无损,行走有力,说是世间罕闻也不足为奇。只那伤口留痕极深,状似要将他劈成两半,一分为二。
“你兄长劈的,可还好看?”
“......”
晞婵心揪紧了。
仿佛没听到她的声音,他稍稍向后侧头,锋眉微蹙,眼神锐利。而后沉默两息,抽离思忖,神色凝固:“我有义兄,胸怀斗量,正直刚强。却被你那不仁卑鄙的父兄坑害,身首分离,各葬一处,若非他拼死护我,送治及时,只怕我现在不死也是个残废。”
像李覃这样的人,残废比死还难受。
“此仇不报,吾非人也!”
外面有人在喊,是婉娘前来看守。李覃冷哼一声,毫不停留地掀开帷幔,翻身下床,自顾自穿戴整齐,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里间。
没一会儿就响起房门关上的巨响。
他负气离开。婉娘行礼都不及,就见人早就从眼前走过了,忙进房中,忧心两人是不是生了闲气,那边陆夫人虎视眈眈,怎敢让正房的仆妇闻到味儿,一旦传到陆夫人耳中,女郎定有的受的。
然走进里间一瞧。晞婵呆坐在床,裙裾完好,发丝不乱,却像丢了魂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可到底还是传到了正房。
帮助李箖琅修书一事,实则有她无她都可,无非是效率更高点,差补阙漏。
尤其是在《姻缘错》弹出,解决掉十日赌约以后,李箖琅仍旧以礼相待,然李府上下却人各有心,摸准了形势,时不时跑去她门前踹一踹那棵孤树,撒一撒野。
陆夫人一向懒得管教仆从,前些时日园中偷情的两人就是例子,而今暗里膈应晞婵,她自是乐得两袖清风,视若无睹。
宠侄几近身废,又不能找李覃发火,再者近日李覃都在府中,不便将宠侄接回。
一听此传,且她儿子恰回襄阳办事,当即又怒又喜,让那赵媪暗中勾当,牟足了劲,联合一众仆妇,替宠侄出气。
赵媪献言:“夫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君侯与她虽闹了别扭,但那晞婵却也不容小觑,竟使得君侯冲冠一怒为红颜,丝毫不顾念母家情谊。以老妪看,不若从挑起她与君侯的矛盾入手,这样一来也算稳妥。说不定君侯一怒,就将她赶出李府了。”
几个侍立在旁的仆妇都觉有理,纷纷点头附和。
“容我想想......”陆锦绣眯了眯眸,状似深思熟虑,“覃儿有何底线,是他人碰不得的?”
众人支支吾吾了半晌,即便有,也不敢说。
唯有常年侍奉陆锦绣的赵媪恶狠狠一笑,躬身喊了句夫人,当着众人的面,不说为何,只用手遥遥地指了指堂外那座阁楼。
陆锦绣当即皱了皱眉,却没说她什么,沉默以对。
一日夜里。
罗汉子房中热闹无比。
暗自跟了他半月有余的金婢今夜又偷往枕欢,使劲招数。横躺享受的罗汉子一面转动,一面怪声冷笑:“今夜怎突然又来我房中了?我这边可再没什么金银财宝了,被你几次三番磨着讨要,箱底都空如水洗。”
金婢嗔他:“罗郎这是何话?往日不让你来我房中,不过是怕夫人觉出异端,你这儿隐蔽,是个好去处,怎说的像是人家贪图你箱底钱财似的,你要这么说,我现在就走。”说着就要抽身下来。
罗汉子忙稳住人,好声哄劝:“我的宝贝儿,都是误会,误会!”不待金婢坐稳,复又大汗淋漓,急不可耐地催促,“夜半三更好做事,你莫要再走。”
久久不见金婢服侍,他翻身将其压下,推枕磨柳,屡屡折冲。这时金婢才止住声,忽道:“罗郎房中是没财宝,但那阁楼中却是有的。”
罗汉子滞了滞,骤而用力一撞,让身下那人痛呼低骂,他却毫不怜惜,哼道:“劝你莫要打那阁楼的主意,否则,我也得跟着你一块儿死。”
“罗郎就如此怕他李家?”金婢不知收敛,继续说道,“当初李老太爷打天下,若不是你以身相护,用血止渴,哪有他李家今日的开枝散叶?但你细品,他李家待你,可有待外人五分好?就说最近的那个晞婵姑娘,不过是区区远客,甚至她的父兄曾伤害君侯,当时君侯伤势如何你可是见了的!若非寻来再世华佗,早就丧命黄泉。”
她转了转眼珠,观望一眼罗汉子的不豫,不动声色道:“可你看今日,她端居好屋,得郎主尊重,君侯优待。这些时日更是不知耍了什么狐媚子把戏,将君侯迷的团团转,名贵燕窝,细心问候,哪个没少?她晞婵,比得过你对李家的恩情?”
罗汉子气哼了声,没心思再推枕享乐,背身坐起,别开脸猛叹一声,惆怅不语。
金婢抱着被衾也坐起来,冷冷地道:“你可是忘了,前些时日君侯是如何处置你的?以往你如何闹,君侯都不至这般绝情,现在一想,莫不是那晞婵暗里勾引告状,迫使君侯大发雷霆,替你无意砸她那一下出气?”
罗汉子猛回头,虎目圆睁,愤怒初起,凶恶地“嗯?”了声。
“她晞婵只是李家一初来乍到的外人,今日这般,明日又不知这府上还有没有罗郎你的余地了,”金婢硬着头皮,压低声音,“既然李家待你不义,你又何必俯首称仆,在这委曲求全?倒不如......”
说到这,她停住了。罗汉子忙问:“不如什么?你快说!”
“阁楼终日用玄铁锁着,今年自打君侯回来却一直开着,即便走了也不上锁。不如趁着君侯不在,将阁中珍宝卷走,去外头逍遥自在,总比在这低眉顺眼,受制于人的好。”
罗汉子不似先前那般反应剧烈,沉思良久,方问:“你怎知那阁中就有珍宝?”
金婢道:“我曾听夫人和郎主说起,四楼的墙上暗格中,放有旁人赠给君侯的稀世奇宝,价值连城,你若拿了去,别说一世无忧,就是往下再数个三代,也过不完那荣华富贵。”
“话是这么说,但君侯谨慎,四楼是锁了的,我如何进得去?”
“钥匙就在夫人那。君侯不常归家,担心受潮,将暗格钥匙交给夫人保管,好开窗透风,”她弯唇一笑,得意道,“我已经把钥匙偷来了。”
......
深夜雾浓。
婉娘困的连连打哈,站的歪歪扭扭,晞婵劝她去睡,她也不去。又过了约莫一炷香,她瞧着还在案前提腕写字的晞婵,心疼道:“这都快破晓了,女郎一夜未睡,就算不能按时眷抄完这些,料定夫人也不敢拿您怎样,女郎何必明知刁难,还迎难而上?受苦的还不是自己。”
今日午时,陆夫人命人送来一捆子书籍,特地交代要她家女郎如数眷抄一遍,留存送客,不得有错字,不得字迹潦草,需得一笔一划,不出丝毫差错。
以往就算了,可这回竟变本加厉,强求明日晨间初明,就得将眷抄的内容一并送去查验。
“总算完了。”晞婵搁下笔,透过窗户瞧了眼外面的天色,捶了捶酸痛的肩膀,活动腕骨。
她神情不变,一面将东西整理好,一面起身道:“若是能走,父亲早派人来荆州接我了。既不能走,让一心想赶我走的人抓住把柄,彼时境地只会更加艰难。”
婉娘随在其后,二人踏着晨露往前堂去了。
走后没多久,那棵粗大孤树的后面就探出一颗脑袋,那人贼眉鼠眼地张望几下,就伸出腿,一脚踩上树下刚生出来的嫩芽,飞快向西厢房溜去。
此时,陆夫人已坐在堂中。
晞婵上前把东西交出。
似是宿困未醒,陆锦绣随意翻看两眼,就将书撂下,阖上眸,倦倦地道:“完成的还不错,就是少了点韵味,趁此机会,你去阁楼将我放在那珍藏的刻章拿来,这样一来,就多了古韵,弥补缺点。”
“这是四楼的钥匙。”她伸出手。
婉娘站出来:“老妪去拿。”
“且慢,”陆锦绣睁开眸,审视婉娘道,“四楼所藏之物甚多,我怎知你这老媪手脚干不干净,若是丢了什么东西,我怎么跟覃儿交代?他今日就回,万不可出什么差错,四楼于他甚是重要,里面除了我那个刻章,其余的东西,他是倍加爱护,旁人连碰都是碰不得的。”
这回婉娘不出声了。
晞婵接过钥匙,来李府这么些时日,第一次有了脾气:“若是夫人信不过我二人,大可不必叫我们过来这一趟,你既然已经端坐在这,不正是料定我二人必定会信守承诺?”
“我来李府也有些时日了,”她转过身,冷视脸色难看的陆锦绣,“论珍宝贵物,我豫州府并不亚于李校尉府上。至于君侯府上,那就不得而知了。”
她这是在告诉她,能形成今日之掣肘的,是她父亲穆廷年与李覃,而不是与她校尉府。陆锦绣银牙咬碎。
算起来,穆廷年即便受制于人,但比起朝廷官校尉一职,仍旧绰绰有余,而今不过是她儿李覃压着一头。
但总归,襄阳是襄阳,魏兴是魏兴。
“你的意思是,我李家比不上你穆家吗?”
晞婵微微一笑,道:“夫人想多了。我只是在说,您深居宅院,不知天下兵火,若因此拎不清局势,君侯未必也拎不清。”
“好大的胆子。”陆锦绣冷笑。
闻言,晞婵忽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瞧着她,施施然道:“以往你几次三番刁难,我念及您是长辈,且确为家君有错在先,就处处忍让避退,但今日你言语侮辱,毫不遮敛,既如此,我也无需再敬你重你。”
“你就不怕我现在就让人把你赶出李府?!”陆锦绣气的拍桌而起。
晞婵并无惧怕,而是抬脚往外走,一边示意婉娘跟上,一边语气冷硬地回了一句。
“救豫州于水火的是君侯,而不是你陆夫人。要走,也是君侯赶我走。”
茶具忽被掷在地上,四分五裂。
有一块碎片朝晞婵的背影飞来,猝不及防穿过秀发,蹭在那光滑如玉的后颈上。飞来的力气甚狠,像是被人刻意投掷而来,血滴当即就从那条红线里渗透出来。
婉娘大惊。
晞婵仿佛毫无察觉,只回过身,目光没有任何温度地睨向陆锦绣身旁的赵媪,此刻她已经不在陆锦绣身后侍立,而是站在了案前,脚下正是一堆方被陆锦绣气砸摔碎的茶盏。
见她看来,昂首嚣哼,不知所谓。
晞婵目光冷下。
不待众人反应,她三两步上前,一巴掌扇倒了那不知所谓的赵媪,晞婵力气不大,但掌风却毫不留情。她瞥向因为刚才那一幕而惊吓呆愣的陆锦绣,淡淡地道:“我若在你李家出事,大家就都别活了,大不了鱼死网破!”
说罢,就领着婉娘大步走出堂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