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日之星 第14章 荣家（三）

姥姥调整了一下坐姿，靠在病床上，开始给沈梦蝶讲述起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

“如果按正常情况，我们和荣家是绝不会有任何交集的，但那个年代恰恰一切都不正常，所以我和你姥爷才会和荣家父子有了一些交往…”

1965年冬天，荣德生作为“资本家”被下放到西北一个县城的拖拉机修配厂，干起了和其他工人一样的体力活，名曰“劳动再教育”。

沈梦蝶的姥爷刚好和荣德生同在一个车间，西北的冬天又冷又干，这让从温润江南而来，没受过什么苦的荣德生难以忍受，这种从身体到精神的双重折磨，让荣德生陷入了抑郁，半年后，他的大儿子也来到西北，爷俩团聚的喜悦才治愈了他的抑郁。

后来，批斗会开始多起来，厂里的工人们白天上班，晚上则被组织起来开批斗会，批斗的对象里就有荣德生。

这一天，荣德生刚下班，就被一群人架着押往厂里的会议台上，今天不知为何批斗得尤其厉害，刚开始这些人还只是谩骂，最后竟然往荣德生身上插小旗，要知道这些小旗都是竹子做的，相当结实，这样一来，没等批斗会结束，荣德生身上已满是鲜血。

这时，一个年轻男子冲上会议台，猛的推开几个“红小将”，搀扶着满身是血的荣德生就要离开，这一下可不得了了，红小将们“嗷嗷”叫着反扑过来，拽着年轻男子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猛揍，这时其中一个“红小将”顺手抄起桌子旁边的一把铁钎，使劲拍打到年轻男子的双腿上，只听“啊…啊”的两声惨叫，荣德生像疯了一样推开所有的人，趴在地上抱着年轻男子哭喊着“儿子，儿子，你怎么了…”

随后这一帮打人的“红小将”高喊着“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散去，只留下受伤的父子俩无人搭理，就在荣德生绝望之际，一个瘦高个的工人推着一辆板车跑了过来，和荣德生一起把他受伤的儿子送到了县医院，这个工人正是沈梦蝶的姥爷周世通，而医院里接诊的医生恰好是沈梦蝶的姥姥贾仙。

经过一番紧急救治，荣德生大儿子的一条腿算是保住了，但另外一条腿因为伤得太重，废了。

那时，周世通和贾仙刚结婚没多久，在县城里过得还算安稳，夫妻俩同情荣德生父子，并没有因为当时的所谓阶级称号排斥他们，反倒是给予了父子俩方方面面的照顾，直至“十年浩劫”结束！

要知道那个年代常说的口号就是“以阶级斗争为纲，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周世通是工人阶级，属于领导、红五类，而荣德生父子被定型为资本家，是资产阶级的代表，是黑五类，被批斗的对象！可偏偏阶级不同的两家人却融洽相处了近十年的时间！

1976年，荣德生返城并恢复了职位，又过了四年，一切安稳下来后，荣德生带着一大笔钱专程回到当年下放的县城，去寻找和感谢周世通和贾仙夫妇，可不想他们夫妇二人因工作调动去了外省，那时信息非常闭塞，荣德生一时无法获取到周世通的准确地址，只好把自己的联系方式留给厂里一个老领导，托付对方打听到周世通的住址后，来信告诉他一声，领导自是满口答应。

两年后，这位领导在路上偶遇回家探亲的周世通，他便把荣德生所托之事一五一十转述了一遍，还把荣德生留下的地址抄了一份给周世通，随后领导履行承诺，专程把周世通的新地址附信一封寄给了荣德生。

不巧的是，那时候荣德生的大儿子刚去世，老来丧子的悲痛击垮了他的身体，大半年时间都住在医院里，直到他的小儿子荣智元回国，才慢慢恢复过来，但那封装着周世通住址的信早已不知所终！

而周世通回去后也只是跟贾仙提了两句，夫妻二人谈论一番也就作罢了。

沈梦蝶听完姥姥的叙述，惊得半天没和拢嘴，过了一会儿，她说：“没想到荣鸿仁的爷爷竟然经历过这么恐怖的事情，那十年对很多人应该都是场噩梦”

“唉，于国家来讲是走错了十年，但对于个人而言，是毁了一辈子”

“那您和我姥爷后来有没有再见过荣家爷爷？”

“没再见过，你姥爷说，荣家能记得落难之时我们对他的一点帮助，还专程来找这一趟，已是难得，现在他们家平反了，各自把日子过好就行了，咱们也没必要再去攀这样的高枝了！”

“姥爷说得没错，如果是我也会这样做的”

“奥…是吗？那你现在呢？”

“我…我是被逼无奈”，沈梦蝶有些脸红，“姥姥，事情不是您想得那样…”

于是沈梦蝶把她和荣鸿仁之间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讲给了姥姥听。

姥姥听罢，叹了一口气，说：“唉，没想到几十年后，我们和荣家人又遇到一起，如果你姥爷还活着，也会觉得是缘分未尽吧”

“和谁缘分未尽啊？”沈梦蝶的妈妈此时从门外走了进来。

“哦，同小蝶在聊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姥姥边说边朝沈梦蝶挤了挤眼睛。

收到姥姥的眼神提示，沈梦蝶会心的笑了笑，没有说话。

“对了，刚才我进来前遇到了护士长，她说晚会儿要给咱们调间病房”，沈梦蝶妈妈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继续说道：“我说好好的为什么调病房啊？她说是为了让你们住的更舒心些，并说那边病房的面积很大，里边不仅有电视空调，还有独立卫生间，条件好的跟大宾馆一样，我可真搞不明白，这家医院的服务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好…”

听着妈妈的述说，沈梦蝶和姥姥互相望了望，都没说话，不过她俩心里明白，能得到这样的照顾是大概率是因为荣家，至于荣家和医院到底有怎样的关联，她们就不甚清楚了。

实际上这家医院和荣家是合作关系，医院里大部分进口医疗设备都是荣家从海外购买过来，捐赠给医院的，目前他们双方正在合作筹建一个集医疗和养老为主体的大型养老院，这本是荣智元生前订下来的一个项目，由于他的突然离世，项目一直没有启动，现在荣鸿仁全面接手，并向医院加大了投资，据传闻荣家还有收购这家医院的意向。

再说那天荣鸿仁把受伤的沈梦蝶送到医院后，便接到荣燕仁的电话，让他回公司参加一个重要会议，这事如果放在以前，荣鸿仁肯定是一句“哥，我这会儿有事真过不去”为由搪塞过去，不过现在不会了，他和之前判若两人！

在询问过沈梦蝶的伤势后，荣鸿仁给医院的副院长打了个电话，只说自己一个朋友被撞伤了，拜托对方多多照顾，又说让把沈梦蝶给安排到她姥姥贾仙所住的病房，然后就开车去公司开会了。

荣鸿仁本想着第二天抽空去医院看看沈梦蝶，但紧接着他又得去外省参加一个项目的开工仪式，随后第三天、第四天也是在忙碌的工作中度过，直到第五天，也就是今天，他的工作安排是到这家医院签订合同，这才有空过来看望沈梦蝶。

医院的这些领导都是人精，他们早已从荣家少爷关切的眼神里读懂了一切，荣鸿仁可是他们的大金主，对于沈梦蝶和她姥姥自然是给予到最高待遇！

经历了这件事之后，沈梦蝶和荣鸿仁正式交往起来，起初荣燕仁对沈梦蝶的出身还颇有微词，可当他知道沈梦蝶的姥姥姥爷，就是他爷爷生前常常说起的那对恩人夫妇时，态度立即变得恭敬起来，并亲自到沈家为弟弟提亲！

就这样，30岁的荣鸿仁和25岁的沈梦蝶结婚了！

一年后，他俩的女儿出生，四年后，沈梦蝶又有了身孕，在怀孕五个月时，她带女儿乘坐私家车去机场接外出半个月之久的丈夫荣鸿仁，一路上，沈梦蝶显得异常开心，娘俩坐在后排座椅上说说笑笑，还一起唱起了歌。

他们的车子在行驶到距离机场最后一个路口时，刚好红灯亮起，司机缓缓将车停下开始等灯，等待过程中，司机还扭头看了一眼满眼含笑的母女，沈梦蝶问了一句：“是不是快到了？”

司机答：“大概还需要五六分钟就到接机停靠点了”，沈梦蝶扭头对女儿说：“宝宝，我们马上就可以见到爸爸了，你开不开心…”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汽车从他们后边飞速驶来，只听“嘣…咔嚓…哗啦”几声巨响，沈梦蝶所乘坐的白色汽车被直接撞出去几十米远，紧接着又被一辆行驶中的公共汽车撞上，而肇事的黑车也一头撞在公共汽车的车身上…

飞机场出口处，荣鸿仁拉着一个黑色拉杆箱快步走出，他先是搜寻了一圈前来接机的车辆，并未看到自家的车，抬腕看了一眼手表后，他拿出手机准备拨打电话，还没等他的电话拨出，一个陌生的号码却突然打了进来。

犹豫了一下，荣鸿仁按下接听键，“你好，我是**区交警大队的，半小时前，机场大道发生了一起三车相撞的交通事故，我们查到其中一辆白色宾利车登记在你的名下…”

当焦急万分的荣鸿仁赶到医院时，沈梦蝶母女已经盖上白布被推进太平间，他家的司机还在抢救中，肇事的黑车司机也当场身亡，后通过尸检发现该司机属于醉酒驾驶！

接下来的日子，荣鸿仁是在昏昏沉沉中度过的，他一度心痛到无法说话、不会哭泣，直到办完沈梦蝶母女俩的后事，他和哥哥前去看望沈梦蝶家人时，一进门看到满脸憔悴的岳父母，他腿一软双膝跪地，嘴里不断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又用额头使劲磕着地板，任谁也拉不起，最后一家人跪在一起是抱头痛哭…

此后，受此重击的荣鸿仁彻底消沉下来，家里的生意他也不再过问，每日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把自己关在别墅里，拿出婚礼时的录像带和有了女儿之后录下的生活片段，放在录像机里交替反复的播放，似乎这样做才可以为他续命！

日子一晃七年，荣鸿仁在心理医生的不断治疗中，和哥哥荣燕仁的悉心开导下，渐渐打开了心结，在《风月无边》剧组前往别墅群借房拍摄时，荣鸿仁竟然爽快的同意把自己这栋别墅暂借于剧组拍戏，而他每日单坐在角落处，静观众生相则成为了他的最佳消遣，也排解掉了他内心的寂寞悲苦之感！

每当剧组完成当天的拍摄熄灯后，荣宅似乎又变回了普通住宅，一切来得快，走得也快，电光幻影一般，这时的荣鸿仁总会感到一种失落。

直到那天他在楼上休息时，听到后花园里传来熟悉的昆曲片段，瞬间让他想起了亡妻沈梦蝶，他不由拿出久违的长笛动情的为其伴奏起来…

他从颜宁口里打听到唱昆曲的女孩名叫白晓霜，而且在看到白晓霜的第一眼，他知道自己终于又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