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就是御史大夫柳垂泽?”黑衣客喉中堵及一口血,咬字含糊。
“是我。”柳垂泽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淡笑道,“你认识我?”
“我何止是认识…”黑衣客咬紧牙关,猛然抬起已然猩红含泪的双眸。那清淡月色映在其中,似是灼烈燃中落入一粒雪。既愤懑,又在强迫自己克制,“我看,你们还问我什么呢?锦绣楼、白衣卷,哪个跟他不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也对,御史大人公务繁忙,恐怕是连我都记不得是谁了。以往冤案又有谁会主动追忆呢?你昔日不过只是柳府圈养在深宅中坐井现天的病秧子罢了,侥幸做了个御史,还真就忘了自己先前是何货色了?恐怕如何当了御史大夫,这其中缘由也耐人寻味吧。”
柳垂泽温笑几声。
周遭寒意乍然骤起,林外偶尔传来细微的人语交错。
墨承意挑了挑眉,展开毛竹扇掩去那豁然一烁的霜华之色,轻啧一声,顺便将整张脸都遮去了。
尚明秋呆立原地,一时忘了动。他手握那柄剑鞘,与诡异安静下来的曹太尉迅速撤步,无声对视。
只见残红漫天,一截灵活小巧的肉块于空中飞悬,掉落在不远处的荒芜之地,掀起一片尘土。众人定睛一瞧,迟来的意识到那是黑衣客的舌头。
对方显然未曾料及柳垂泽会毫无犹豫对他痛下杀手,必竟他虽死有余辜,但终究口中还是有几个关于北境王的消息。可等他回神之时,胸前却攀升悚骨的凉意。
他低头一瞧,一柄剑形极为漂亮的剑刃,没入他的肌理,血色如涌流山泉,汩汩而出,源源不断,霎那间染红萋萋花草。
柳垂泽将他刺穿了。
“等着与你妻儿在黄泉下共聚一堂吧。”他抬靴避及血污,垂着一张温润如玉的脸,语气也是一贯的柔情似水,仿佛在安抚,“事先恭喜你了。”
黑衣客维持跪姿一动不动,只是眦目欲裂地瞪着柳垂泽。
柳垂泽弯着浅色的唇,与其无声对峙几许时刻,待对方了无生气后,再次挥剑,一颗目面狰狞神情痛苦的脑袋便碌碌滚远,滚到山泉春水里,沉入溪底。
墨承意收回折扇,绕指间随意转了几圈。月光触及柳垂泽握着的那柄剑后停了片刻,一转画面,却看见鹅黄薄衣点上几瓣绛色,何其缠绵悱恻,似是秋日黄杏里开了几枝梅花。
他语气如常,气定神闲。食指轻抵扇骨,指向柳垂泽被染红的袍角,提醒道:“柳大人。”
柳垂泽却不理睬。垂眸看向脚下无头男尸,自我考量片刻,这才淡笑道:“锦绣楼之事已解决,陛下,回宫吧。”
“能结案了?”
墨承意略一思索。
“人证物证确认无误,整理过后上报即可,”柳垂泽不置可否,“走吧。”
墨承意看着他。心知并非他口中那么简单敷衍,但也清楚其中断然不会那么容易且明了。想来他有自己的谋策,墨承意心道。
那他便只好配合了。点点头,意义不明地笑了笑,道:“也好。”
森骨红血,月色恶寒。
蛮荒之地血痕遍地,蜿蜒,拢聚成一滩红潭。
清风明月跃至百里,吹动宫中那满树白梨花。
锦绣楼之事潦草结案,回宫后墨承意便将《东风桃花》掏出来再度阅览,惊奇发现,皇城郊外那里所发生之事,皆不存在于原本剧情当中。
他素白指尖抵住扉页,扯了扯唇角,眸光却黯淡。
处理完琐事,没过多久,御史大夫亲临白衣巷自掏腰包结清了损金。不过对于那间被火烧到只能被掌事暂时搁置的梨香阁,他却有意忽略,避而不谈。
如此一来二去,掌事也便不宜多怨言,必竟楼中交易如何早远扬整个长安,是何声色之地连大燕百官都了解一二。
本就苟活于山空崖沿,若仍不知好歹,必定会跌入万丈深渊。
此事只好作罢。
数日后,御史大夫抱着整理完毕的文书,独自一人探进了勤政殿。
三公六部每处理完涉政业务,都需前往勤政殿向帝王汇报,这是惯例。
宫娥一路将柳垂泽引入大殿,盈盈一拜,退下了。
御炉檀香,青烟缭绕于书画雕墙间,久久未散。柳毛泽一袭深紫官袍驻足良久,日光流连,似是在寻找放文书的地方。
踏入勤政殿时他便有所察觉。初感,殿内空阔不若寻常,认真扫视一笔一墨,一书一画后才终于确定了某种事实。那便是的确朴素冷清许多,不复往日的辉煌繁华,少了一丝富庸俗气,多了一缕书香深深。
但是…
柳垂泽难得皱起了眉,在殿内转了一圈,也没发现一张能放文书的案桌。
御史大人顾自沉思,心道莫不是财政不给力,如今连一张桌案也批不得了。
困恼之中,身后传来脚步声。
柳垂泽几乎是在对方踏进殿门同一时刻背过身去,眼尾低垂,目光疏离的看过去。
却见殿门往内走来一身墨蓝锦袍,流纹绣花。
他略带新奇地打量对方片刻,弯唇笑了:“陛下。”
“柳大人?”墨承意手捧细口白玉瓶,其上插了几枝素白梨花,垂蕊延香,柳垂泽也能隐约嗅到这花雾浅薄。他拣出其中一枝,朝柳垂泽晃晃,道,“讨花来了?”
柳垂泽作揖,端庄道:“陛下,这是宫中。何必再唤我什么柳大人。”
“我想着也不行吗?”
“恐怕不合礼法。”
“诶,”墨承意将花枝放回去,摇了摇头,无奈道,“你可真是无情。”
柳垂泽笑笑,眸色深敛。
汇报至一半,墨承意从文书后抬了抬细眸,眯了下,语气恳切:“朕以为只是个玩笑话,没想到柳爱卿果真秉公,将那黑衣死士妻儿问斩了?”
他难得语意婉转一次,却见柳岳泽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心中清明,果断截了他的话:“你不必说了,朕晓得你心中所想。问这一问不过是走个过场,爱卿不必放在心上。”
他转念一思,徒增向往地开了口:“现如今御史台尚可算清闲,不知柳爱卿可否同朕共赏御花园姹紫嫣红,若无意,聊些诗词歌赋也是可以的。”
话毕,好不期盼。
然后墨承亲就看见柳垂泽果不其然又笑了。
柳垂泽拢了几下官袍宽袖,歪头游神,思及今日晨时国师翻其卧房雕窗进来,附耳警醒他今日尽量勿与宫中人员接触密切。
不仅如此,还着重强调让他今夜休寝时别关窗,好方便他夜间行事。
他只记得自己当时见不答应国师有意赖在他那不走,临走之际,头疼地应下了。
切勿与宫中人员交往过深。
这点倒是容易。
柳垂泽维持着云淡风清的笑容,莞尔道:“不合礼法。”
“啧。”墨承意略有不满,佯装疑惑:“哪里不合了?”
“哪里都不合。”柳垂泽欲速战速决,他今日可太多事儿了。
“成吧,”墨承意也不勉强,合上文书,盯着柳垂泽的脸看了一会儿,轻笑道,“无事了,你走吧。”
话音刚落,又意寓不明缓慢添上一句:“你且等着。”
柳垂泽没能听懂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只当他是胡诌,不以为意笑了笑,告辞离去。
当晚深夜前,公务繁忙的御史大夫总算将因锦绣楼而引发的各种纠纷琐事一致处理完善,且在回府前道些嘘寒问暖的礼节问候,叮嘱定要将后事妥善呈交给刑部,让其整理归档。
诸位御史接连点头,目送柳垂泽渐行渐远,身影消失在拐角探枝绒桂飘落处,这才作罢。
柳府隔断繁市喧嚣,不问尘事。拂柳踩青苔石板沿白墙黛瓦,寻至幽静偏僻一阵桂香萦绕,从朱红府墙漫溢出来,走街穿巷。染去芳草碧色,桃杏欲滴。
不多时掌事点了灯,抬头望去,见春雨绵绵大有延时无歇之意,打开紫竹伞,亲身走进微凉细雨,将纸伞倾斜,护住古道湿花里那抹朦胧鹅黄。
刘权捧着一只手炉,二话不说硬寒给柳垂泽。
掌心摩挲兽纹,柳垂泽只觉一股温热暖意沁入心田,流向周身,满身携未的凉意就此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湿馨柔软。
柳垂泽踩着满地湿红碎黄,踏入门槛之际问道:“前几日柳清出城行医,今日可回来了?”
刘权引他步入朱红曲廊,月照栀花雪。收了伞,道:“还没呢。”
话毕,偷瞄了柳垂泽一眼,长叹一口气。
柳垂泽见他有话却又无从诉说,哭笑不得,缓声道:“柳清自幼便懂得分寸,此趟外出定是知道收敛的。”
“我怕他年少气盛,遇事冲动,得罪了人。”
“他很乖啊。”柳垂泽歪歪头。
刘权不说话了。
月如碧洗,桂黄灿烂。日暮烟波起,润泽了府中万物。
柳垂泽仰目远眺,视线撞上长廊尽头泛动水色的瓦当,敛去目光,低头念及袍角风干褐紫的污渍,抬手揉了揉眉心。
雨敲璃泊,如鸣佩环。
将柳府杏雨梨云游目骋怀一遍,他睫羽微颤,眼尾晕开浅淡的残影。观景见夜色渐沉,柳垂泽轻声抛下一句:“今夜不必唤我用膳,府中下人也别来东院,你代我替他们说一声。”
“那要留一些吗?”刘权很是关怀,只担忧他会饿肚子。
“不必。”话毕,不做停顿,迈步走远了。
解开发带,拐入卧房。
待国师途中,柳垂泽沐浴完毕,起身掀开兽炉添上几勺香,又在其上放入几瓣桂花。
清淡香烟向空中升腾逸散,熏净了室里稀薄的血气。
伏案执笔落墨,在宣纸边角随心绘上几朵窗前玉兰,清韵有致。笔尖留下的痕迹无不散逸着墨香书气。
柳垂泽提笔落墨间又描完一朵玉兰,正要起身将窗敞得更宽,刚立于窗前,一道黑紫残影便擦风而来,苍幽月辉落在脚后。
停留在那张直纸铺展、笔墨相映的桌案边。
那道挺拔的黑紫身影顿了一顿,侧过头,目光紧观门外,头也不回地小声道:“一片两片三四片。”
柳垂泽:“……”
柳垂泽无心作画了。紧闭檀窗,回道:“五片六片七八片。”
对方又道:“阁下何人?”
柳垂泽强忍羞耻,声如细蚊:“吾乃逍遥。”
对方分外欣慰,道:“泽儿。”
柳垂泽颔首:“师尊。”
“唉,我的天,终于找到这儿了。“
国师脱下被春雨润泽的外披,走到床榻,见柳垂泽斜眼望向窗外,似乎在思考什么。
“有何不对?”国师蹙眉,同样望去,却是半天也没瞧出任何反常,疑惑不解道,“外面有什么东西值得你这般看?快来为师身旁坐下。”
柳垂泽回神,继而回眸一笑:“无事。大抵只是些无伤大雅的东西。”
此人正是大燕国师,柳净君。他仿佛是这般行事重复多次,气息稍有不稳,沾雨进屋那瞬间,柳垂泽闻到一种若有若无的葱油味,不禁皱眉。
“师尊身上,为何沾有如此浓重的烟火气?”他眯眸开口。
柳净君取下发簪,墨发如瀑,垂散于肩头。
“味道很重吗?”柳净君抬袖仔细辨认片刻,懊恼道,“元易白那个死人。”
“可是元太傅?”柳垂泽怔然。
“是他。”
提及此人,柳净君登时不免嗤笑出声,笑骂了一句:“他可真他妈是个神人。”
感觉柳老师一直都在淡淡地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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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