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三番拒之门外后,柳垂泽眯了眸,良好的素养与礼仪完全被怒火攻了心,不再遵循。难得生了气。
“看来,他的确是在提防着我们, ”柳垂泽站在城巡处门外,打量几下,道,“我们喊人出来,也只怕是不会放你我进去。多此一举,没有意义。”
温琢玉捧脸:“那怎么办哦?”
柳垂泽沉吟地道:“……目前,也翻进去了。你会轻功吗?”
温琢玉道:“会呀。”
城巡处内部花木扶疏,交相错映。与其说是议事府,倒不如说是某些富贵人家购置的私宅。一应俱全得令人不经怀疑,只怕魏府也不曾进入过此地,要是真见过,恐怕只能留一个繁华地。偷窥一番,察觉到时不时有兵队巡逻,柳垂泽与其轻巧跃至花树间,扶着枝干,观察脚下小兵的一举一动。
曲径长廊,越看越久,越久越是感慨万千,见有名小兵从腰间摸出一块儿金锭咬了咬,温琢玉双眼发光,终于忍不住了,指着那里道:“哥哥。我也要。”
“这有何难?给你便是了,”说着,柳垂泽从袖中取出一锭黄金,不由分说塞给他。紧接拉住他的手,柔声道, “我带你下去,记得跟紧些。”
一粉一白两道残影落于屋顶,掀翻一片青灰色的瓦,朝里看去。分寸不漏,一一扫过,神色愈发肃冷。温琢玉拍拍柳垂泽后肩,他回视,一心二用,听温琢玉天马行空:“我猜,他大抵是将秋颜姑娘藏起来了。这宅院如此大,房屋如此多,挨个找肯定来不及。难保他会不会已经有意将人杀死,还是别在同个地方耗太久。”
柳垂泽将那片小洞用瓦覆实,扭头道:“那分开行动吧。”
“我正有此意!”温琢玉兴奋道, “那两个时辰后,你我就在此地汇合。哥哥怎么样?”
柳垂泽道:“听你的。”
府中布局怪异。土兵遍布所有转折死角。经昨日那一番针锋对决,贺兰确实多了更多顾虑。不仅将人质转移,还为打点手下不惜花费大量金银。而他,却是挟着不知是谁的人物,就此人去楼空了。
逮到一位婵女,柳垂泽将其扯进内室,抬指抵唇示意她别害怕。婢女防不胜防,顿时被吓得花容失色,手中花瓶不慎滑落,柳垂泽眼疾手快,惊险接住。
递还花瓶,柳垂泽低声安慰:“姑娘勿慌,在下不是坏人,拦你,只是为问几件事。问完就走,不会伤害到你的。”
婢女怔怔地,看着他。不知为何总觉得眼前君子分外眼熟,还感到莫名亲切。心思急转,脑光一闪,豁然开朗道:“柳大人,你怎么会在这儿——”
“…………”
名扬天下的御史大人讨厌这波高人气。象征性笑了笑,问道:“姑娘既认得我,那便好说。我想问你,近几日贺兰去往哪地,去时,可有携带什么人吗?”
“携了什么人?”意识到事态严重,婢女板正脸色,思考半晌,才道, “……像这些大人们之间的事,我本该不知道的。但听回来的车夫说,贺公子是去南山老宅了。至于是否带了什么人……我记得,是有名女子吧。但她是前几年就被带进来做小妾的,此趟出行,应当……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柳垂泽皱眉,道:“几年前?”
须臾,点点头。又问:“那前几日被他带来的姑娘,你可知在何处?”
“秋姑娘?”婵女恍然大悟,肯定极了,点头道, “这我知道的。秋姑娘身体孱弱,又倍受惊吓,刚来那天夜里便发起了高热。现下,正休在那碧螺轩一旁的偏室里呢。”
柳垂泽淡笑,颔首道:“多谢姑娘。”
“没事没事,”婢女羞红了脸,连忙摆手,“能帮上大人就好,举手之劳的事。”
“此事,万万不可与府内任意一人提及,”走出门槛,又折返回来。柳垂泽遗漏在外的粉桃色衣摆染着山光水晕,微微剔透,好似一瓣春日桃花翩翩,婢女直呼真好看。他弯起清淡杏眸,温声提醒道,“否则的话,我担心姑娘日后生计会更加难堪。那贺兰本不是善茬,还是避远些点好。”
婢女蓦地回神,垂下眼帘,声如细纹:“好……好。我会的。”
御史大夫满意地点了点头,借着院外那棵高耸入天,铺天盖地的碧树,如灌清风般,轻巧跃上屋檐,顺风而去。寻碧螺轩去了。
偏室一尘不染,文房四宝——笔墨纸砚样样齐全。花几一致摆上半贴玉长细瓶,怡情养性地斜斜插着一两枝夏荷,逸散洁净柔和的花香。白纱嫚嫚,相互垂连。甫一进入此地,柳垂泽都怀疑是否走错了。
但远处檀椅间端坐着一名素衣女子。左手执笔,正垂首静心,在纸张上几笔绘制。柳垂泽心存怪异,向前走去,抬手搭上对方肩头,女子心下大惊,猛地抬头。双双皆是愣在了原地,任由思绪万千。
“…………”
他有点被噎住了。
柳垂泽道:“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素衣女子维持着提笔姿势,笔尖水彩凝聚,滴落,晕开白纸间,像苍雪里摔碎了一点红梅。默然对视片刻,她艰难吐字,显得略微策拙,好似新生婴孩,方才牙牙学语,“御史大人可是有事寻我?怎么……在这里?”
柳垂泽缩回手。可真是尴尬了。简单概括,秋颜更是听得满头雾水,茫然道:“大人,你是不是搞错了,我是自愿前来的呀。”
柳垂泽蹙眉,再次确认:“自愿?”
“小女怎敢骗大人,自上回于山庄分别,事后思起总是感激不尽。一直想拜访,但大人事多繁忙,我也不便出行,这才没有亲身而至。”秋颜弃了笔,站直身子,道, “如今能再次相见,我很开心。不过听您方才所说…”
柳垂泽抿唇,道:“那,你可认识秋微?”
秋颜又糊涂了,道:“我不认识什么积微啊?”
四下寂静。
“黄翠罗裙,梳云鬓, ”秋颜仔细回忆,半晌,沉着脸,问他道, “敢问一下,大人,此人五官是否较为分散,颈间有几块红斑?”
闻言 柳垂泽也仔细回忆。发觉并没有。但初见时总认为那姑娘颈间肤色未免也太白…以为是患了什么疾病。现如今想来,她大概是事先搽了白粉。以此来以假乱真,混淆视听。抬手摁住晴明穴,自嘲地道:“居然在那时没发现。”
揉了几下,他又道:“所以,姑娘可知此人是谁?”
“她是谁我不知道。但她的身份,我确实清楚得很。乃是当朝新任工部尚书,宋闻美的暗探, ”秋颜黛眉骤锁,心里不大安稳,后怕般念叨那人的名字, “…闻云瑾。”
柳垂泽呢喃:“这个名字……”
“且是名男儿郎。”秋颜如是说。
尾字落定。
柳垂泽双目微缩。
檀炉燃香不断,尽是腥腻的甜。茶水滚烫,雾气飘远,半掩住那耳边玉珠,浸得更润。宋闻美捻了几颗红珠,举至眉前转上几圈,安静鉴赏。一粒红跃入他的瞳孔,不一会儿,便碎成齑粉,散落于指间。
男人喝了茶,清了嗓,道:“这回,你算计得不错。”
掌心抓了把黑棋子,把玩一分儿。清脆环音不绝于耳,在现下静谧环境中独享了一份安宁。宋闻美一身薄衣清净,那双手像是只做这折花弄柳的事,白腻纤细,看起来很温柔。清风明月的容貌,可笑容却是不善执狂的,分外割裂,令人无法联想,更不能看懂这个人。
玩儿烦了。他放下棋子,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双腿交叠。靴尖抵住脚边那人布满血污的下巴,挑了起来,睨下眼瞧,笑了笑,道:“有趣。实在有趣。这次的居然能坚持这么久。你终于找了个好货。”
“这次玩死了可没得人给你送了,”男人低眸,见地上那人一脸痴迷,癫狂。不禁皱了眉,不大能理解地道, “这种货色看着也不恶心。你到底喜欢什么?”
宋闻美摸起那人的脸。自当忽略道:“这次的,长得和他最是像。”垂涎侵占之欲此时昭然若见,双颊晕红。宋闻美前一秒还深情救款,下一瞬顿时阴沉了神色。撇开手,抬脚用力一踹,骨骼断裂之声清晰得令人胆寒。那人没了气,死在一片昏暗,宋闻美拿过帕子将手心血迹擦拭,不语好半天,才道,“…那副表情,他不可能做得出来。真是令人恶心啊,怎么又是这种牲畜,没意思。”
男人沉默震耳,半晌,道:“没货了。你自己找乐子虚度光阴吧。”
“我才不要,”宋闻美轻声嘟囔, “目前,他已经入了瓮。没过多久,我便可以亲去尝试他的滋味,总算不用再费尽心思找替身了。这些日子都快给我恶心吐了。”
男人挥手,命人将地上死尸拖出去。
“埋前把他脸砸烂,”他端起热茶,含了一口,慢慢咽入胃里。道, “做干净点。别让旁人看到破绽。”
是夜。
魏府无灯,清冷孤寂,唯有主屋火光微亮。
屋内气氛严峻紧绷。温琢玉允许公子棋枕于自己的腿上,摁住其双手,方便柳垂泽将汤药灌进去。
有缕亮色陷在他浅浅的眼窝,那块肌肤红紫高肿,现在已经开始泛青了。光是看着都很痛。温琢玉情不自禁,眨了眨眼。
如此粗暴,如此鲁莽。自然是魏小公子揍出来的了。
说起几个时辰前,在与秋颜互通消息后,他便理清了目前局势。时不待他,机不可失,秋颜深知其中的辗转之道,当下报恩心切,打定主意与柳垂泽一齐同温琢玉会合。首要是先确保公子棋之安危,当几人风风火火闯入云鹭村找人时,那兴师动众的场面,可谓是十分令人无端害怕,也是非常之有效果。大多村民不明就里,以为又是官兵来搞事了,霎时各个魂飞魄散,抄起物什家伙就闭门不出,倒也方便他们行事。
等推开竹门,映入眼帘的便是公子棋磕于桌上,那纸苍白憔悴的脸。昏睡不起,不省人事。柳垂泽草草在屋内踱步一番,秋微早已没了踪影。
温琢玉伸手探他鼻息,见有气才放下心。结果刚撤开手, “死”到一半的公子棋忽然诈尸,趁其不备照着温琢玉耳垂便是一口。温琢玉吓死了,也痛死了。捂住往外渗血的耳垂,扑进柳垂泽怀里嘤嘤嘤。
那。公子棋,是如何被揍着的呢?
原是魏小公子被家父勉为其难解了禁足,闲不住,便一路跟踪他们来到了此地。来了也始终在暗处窥探,没有出面。所以,当温琢玉刚被咬伤那一瞬息间,他便果断跳下瓦檐,不待人反应过来,已经抄起拳头砸了过去。
眼见公子棋喝不进去药,喂进去,又吐出来。秋颜叹了口气,坐在一旁道:“魏公子,你也太鲁莽了。”
“抱歉抱歉, ”魏小公子满脸歉意,“当时也不知是怎么了,看他那般暴走,我一时没忍住……是我下手没轻没重。”
温琢玉刚被咬,心有余悸,捂住胸口不敢看腿上安然闭目的罪魁祸首。还可怜自己的耳垂,一碰就激烈的痛,嘶嘶吸气:“哪里没轻没重,今明轻得很。依我看,你当时就应该将此人打趴在地,拳打怎么了?都没脚踢呢!该啊他,真的是……哥哥,我以后再也不理你半步距离了,我好痛……”
魏小公子双手合十。
发现喂不下,也不做徒劳功夫了。倒不如待他苏醒让其自力更生来得更稳妥。于是乎,柳垂泽放下瓷碗,坐到温琢玉手边,伸手隔空地碰了一下。
温琢玉撅嘴。
温琢玉双手挽住他的臂弯,眨眶微红,眼尾濡湿:“我讨厌杭州。”
柳垂泽拍了拍他的手背,温柔地安抚:“不哭。乖。我为你上药。”话落,从袖中取出一盒草药膏。
这边,留温琢玉乖乖伸过脑袋让其涂药,袖口动作间又风浮动,吹得微凉。他笑眯了眼。
以盘中果子果腹,秋颜倒了杯水,一饮而尽,乌黑发间珠钗随之轻颤摇晃,发出悦耳声响。
她左右打量,像是在找什么。道:“先前常伴大人身侧的那名少年呢?”
柳垂泽垂眸专注,勉强分出一点心,只管问:“什么少年?”
“那个束高尾的少年呀。之前在山庄见过的。”
柳垂泽沉思,豁然开朗,淡笑道, “你说那位?他征战沙场去了。尚未归京。怎么了?”
秋颜拍掌:“原来他真是皇帝啊!”
这话,说得奇怪。征战沙场也可以是将军,她怎么能这么笃定墨允恩是皇帝。他问:“此话何意?”
秋颜笑吟吟地道:“对峙时我就见他内衬龙纹金黑,就察觉到啦,您那时,难道没发现吗?还有那袖口的玉佩,上面刻了“朕专属”三字,都这样儿了,显而易见嘛。他不是皇帝谁还是呢。”
上药动作一顿,戳到温琢玉了。
温琢玉扭过头,又开始撒娇:“轻点轻点。”
“……”柳垂泽低眉敛目,看着药膏盒。
好漫长,他缓而用力深吸一口气。
敢情他是拿随身物件当自己的金印使了。
来了来了来了(?▽`)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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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 4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