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厚钟声音绕届堂,余音落定后,可任由百官谏言献策。
深紫与艳红官袍泾渭分明,互不侵扰,气氛微妙。
帝王端坐龙椅,玄袖一挥,文武百官俯身作揖,齐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墨承意还困得很,抬手捏了捏山根,随口道:“平身。”
随后便在龙椅里斜倚着身子躺下了。
半躺后他总觉得有道视线偷偷窥视自己,略不耐烦抬了抬琉璃色的眸朝堂下粗略扫过,正要看是哪位莫名其妙的,结果防不胜防同站在文官队列之首的柳泽坦然相对。他眨眨眼,柳垂泽朝他淡之一笑。
墨承意立马便坐直了,正襟危坐。右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几声,隔空冲他点头。
而站在柳垂泽左手边的曹衡将一切皆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半晌,勾起唇角,垂首意义不明笑了笑。
钟音再响,流云飞鸟金泽辉煌,从朝堂尖顶绛色琉璃擦风而过。
柳垂泽走下百阶,瞥了眼白玉御路,转而抬眸看向走在自己身侧的墨承意,无奈摇了摇头。
随即付之淡淡一笑,道:“陛下这是何意。”
墨承意笑吟吟地道:“我想你了呀,不行吗?”
柳垂泽一如既往充耳不闻。
“对了,”见柳垂泽没有接话的意思,墨承意又想了想,忽然想起之前就打算问他的问题。顿了顿,眉飞色舞道,“那锦绣楼楼主本是不该出现在伏罪名册上的,但我昨夜又翻了翻柳大人之前口说结案时所呈交的文书,发现其实里面早有一栏便留有空位,却是没写名字。如今看来,柳大人当时,恐怕并不打算真正这般草率结案吧?”
柳垂泽神色微敛,脚下速度不减,闻言道:“黄雀在后。”
墨承意摘取珠帘玉冠,信手塞进跟在身后的苍溪手中。墨发如瀑倾浑而下,简单干练的低尾却是衬得少年本就冶艳的五官更加摄人心魄。柳垂泽看见,有须臾失神。随即无奈叹了口气,对他说道:“天子威严。”
“无用歪理罢了,管它作甚,”墨承意双手背后,稍侧过头盯着他笑眼深深,夸赞道, “柳大人……果真是为天下悠悠众人之口中的儒雅贤臣。这般色相,诚不欺我,朕心甚悦。”
柳垂泽笑着瞥他一眼,作揖道:“蒙陛下谬赞了。”
如此对话真是堵得宫道上行走的文武百官哑口无言。
兵部尚书花嫁走在曹衡身后,隐约听见暗潮涌动的低怒对话,其中不乏有李党对柳垂泽有悖君臣常纲之举的讨伐,他一路听来心道果其劲爆,连带着脸色也是精彩纷呈。
恰巧落在百官队尾的刑部尚书李权贞健步如飞跑过去,惊起阵阵清风。花嫁衣袍被吹得微微扬起,下意识用目光去追随,但见李权贞跑到柳垂泽身侧,伸手按住了柳垂泽肩头,喘息不稳,困难道:柳大人。”
柳垂泽起初面染不解之色,在看清来者后敛去神情,颔首淡笑道:“李大人。”
然后众官观其二者有一搭设一搭聊起用此案而涉及的政事,越走越快。而墨承意自始至终仍是无心加速,就这么慢慢走着,不消片刻,柳垂泽便与李权贞走出宫道,独留墨承意一人站在萧瑟风中。
直至人影不在,墨承意逐渐停下脚步,驻足原地,冲前方空寂寥落处扬唇一笑。
花嫁心底泛凉,可见其他官员也是同他一般心底毛骨悚然,果不其然又听见其他大人痛斥柳垂泽不知轻重。
大概御史大夫人缘是真的不太好吧,怎么做都会被遭人诟病。
想着想着,曹衡突然拽了他一把。花嫁险些叫出声来,稳住身形后茫然万分地道:“曹大人…怎,怎么了吗?”
“不怎么,”曹衡扬眉,唇边噙笑,慢慢走着慢慢道, “懂了什么没?”
花嫁很诚实:“实在是没懂得什么。”
“啧,”曹衡不满地睨他一眼,无语至极, “你怎么同尚明秋那个石头脑袋一般模样,都是缺根筋的呢。”
花嫁:“…”
他将探出的脑袋往回缩了缩,讪讪的不再说话。
李权贞将柳垂泽掩护到宫墙外,向后瞥了眼,发现无人跟踪松了口气,冲走上轿子,已弯腰撩帘的柳垂泽道:“柳大人。”
“此次,便多谢李大人了,”柳垂泽笑笑道, “日后刑部若是有难处,可随时命人道报给我,柳某定会尽力而为。”
李权贞抖了抖宽袖,作揖道:“既是如此,我便代刑部众人谢过柳大人。”
柳垂泽颔首,转身便钻入轿内。端坐好后冲柳玉抬了抬眼。柳玉点头驾马,他便一骑绝尘地走了。
等柳府宝马香车消失在宫道尽头,李权贞心中大石这才放下。
望了望天色摇头叹气,转身也欲离开。
却不料刚转过去,便撞上年轻牵王略浮暴虑阴蛰的表情,正一语未发望向柳垂泽远去的一角朱墙,不带情绪笑了笑。
随即收回眼光,凛冽料峭的气压搞得他险些跪了。
心有余悸。李权贞硬着头皮道:“陛下。”
墨承意面无表情。
“免礼。”
“方才两位爱卿所言,朕都听见了,”墨承意眸光黯淡,隐含血腥之色。他笑了笑,道, “是他让你带他走的么?”
“……”计划败露,李权贞吓出一身冷汗。顾及先前柳垂泽答应的外助请求,眼下怎么可能直接把他给卖了。于是咬紧牙关,措辞舍糊:“臣……臣应该是没有。”
“没你事了,你走吧。”
墨承意微眯了眸,气着气着便笑了:“你也真是够嘴硬的。”
李权贞脸色惨白,颤声道:“呵呵……”
随后便赶忙钻进轿子利索地滚远了。
“柳垂泽,”宫道无人,四下唯有红墙探出一枝春浓,满落万千娇红。
有一残瓣似火落在墨承意眼睑,他抬手取下,修长手指捏着盯了半晌,缓缓道, “你可真能藏啊。”
柳垂泽坐着马车出了宫门,回柳府途中需经三条繁街。早晨摊贩招揽生意,处处烟火气使然。街上人流堵得他们水泄不道,进退不得,连挪移寸步都尤其困难。
更何况不知是哪位棒槌认出了他的轿子,一声怀天动地的“柳大人”脱口而出,此后便引发更严重的骚乱,目前处境搞得御史大人很是头疼。
一撩青帘,刚露出半张白瓷侧脸,便有一位姑娘失叫道:“柳大人!!柳大人你看看我!!!!”
这一声可是响彻云霄,柳垂泽寻声望去,颇为讶异。
迟疑片刻,便对着轿外所有人春风一笑,随后放下帘子端坐回原位。
“啊啊啊柳大人真的朝我这看了!还对我笑了!!”
“柳大人,您能收下我绣的荷包吗?”
柳垂泽再次撩帘,温声婉拒道:“恐怕不太能。”
“姑娘不必多礼,”柳垂泽略微俯首,挡了那些扔东西的青葱粉黛,心底叹气,道,“劳烦大家让开些,否则着马车过不去的。”
回应他的只有无尽的。
“柳大人……”
“柳大人你看看……”
柳垂泽:“…………”
托了御史大夫的福,这轿子在此地足足停够了两柱香的时间,依然稳如泰山,纹丝不动。柳垂泽有些苦恼的揉了揉睛明穴,有气无力对骑在马背上的柳玉道, “柳玉。”
柳玉回他:“大人。”
“如今干坐着怕是走不得了,下车吧。”柳垂泽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过还未完全叹完,刚至一半,轿子窗帘忽然翻飞,两道黑紫残影钻入轿内,就停在柳垂泽对面。
袖中长鞭已抵于掌心,可随时甩出,他眸光微凝,却是在看清来人后彻底没了动作。
“这群姑娘真的是…挤人都没轻没重的,”白聍鹤拉了拉被撕裂的华服,垂眸,满脸心疼,肉疼,蛋.疼。忍无可忍道, “这件衣裳可是花了我三百两银子呢,就这么给毁了。”
柳垂泽愣怔须臾,迅速垂首敛去疲色,对着二人也是尽展春风一笑,道:“是你。”而后看了眼其身侧,神情略显局促的青年,淡笑道, “元太傅。”
元易白似是被这声招呼吓了一跳,赶忙抬眸看白柳垂泽,酝酿半天,“啊”了一声。
白聍鹤越摸裂口便崩得越是浮夸。索性也不敢去弄了,放下衣袖,看着柳垂泽道:“唉,想找你真是不容易。又是翻窗又是挤人的,你就不该长成这副模样,丑点儿怎么了?丑也可以很清晰脱俗啊。”
不。
柳垂泽心底说道。
与其变丑,其实他更愿意去死。
柳垂泽拿起杯盏饮了口春茶。道:“不知两位此次前来,是有何要事。”
“没要事。”白聍鹤大马金刀往那儿一坐。
直到元易白推了他几下,才想起来自己原来还未向他说明,眼珠一转,语意带笑道:“我打听过了,你最近刚查清一桩命案,眼下算得上清闲。我听易白说长安最近开了焚茗楼,里边的菜肴少有人见识过,说是味道堪称人间不可多得的美味。我瞧你近些日子清减了那么多,就想带你去尝尝,看看能否吃回来点。”
柳垂泽笑了笑,道:“多谢国师替我操心了,只是身形怎是能一顿饭便增长的,我…”
“听说你天天喝茶,”白聍鹤无情打断他的弱弱辩驳,无从拒绝地道, “你当自己是仙女吗?以为喝几盏茶就能饱了?你确定自己真的没和我开玩笑吗?”
柳垂泽沉默了。
他还在尝试挣扎,索性开始讲歪理:“品茗也是能修身养性的。”
白聍鹤“嗯哼”一声:“修身养性能让你飞升成仙吗?”
柳垂泽摇头:“不能。”
白聍鹤又问道:“是焚香品茗能让你多活三十年吗?”
柳垂泽又摇头:“…不能。”
白聍鹤冷声“呵”了下,抱着胳膊,皱眉看着他:“那还说什么鬼话。跟我去吃饭。”
柳垂泽展颜一笑,放下杯盏:“好。”
斜阳挂深树,遮掩一片小阁幽窗,可见遥山媚妩,风流云散,垂杨金浅。
不多的清闲。柳垂泽用完饭前清茶,拾起竹筷将要朝较远处那盘清水煮菜落去,却被横空伸来的另一双筷子止住了动作。
不解地抬起墨瞳看去,只见坐于他对面的元易白倾身取走他的碗,将自己面前的蟹黄珍珠丸夹得只剩可怜的数量,“呔”了声,又伸手把瓷碗还给了柳垂泽。
并且比白聍鹤态度强硬道:“吃。”
柳垂泽无可奈何,自知理亏,便只好低头乖乖吃丸子。
结果刚空了碗,又轮到白聍鹤拿走了。还联合元易白共同谋害他,亲眼目睹二者夹了不下十筷桂花糖藕,堆得满满当当,几乎即将倒出去才勉强停止了加菜,慢慢放了回去。
柳垂泽:“……”
他微蹙了眉,咽下第一只藕,神色复杂地道:“怎么夹这么多。”
元易白喝了几口温酒,又吃了几瓣青橘,已是醉意醺醺,连同胆量也比几个时辰前大了。
他靠在白聍鹤颈侧,闭眼缓了片刻,而后才淡笑道:“他大概是拿你当猪喂了。”
柳垂泽:“…………”
御史大人一贯自若的笑容,就此凝固了。
白聍鹤也执筷塞了口菜肉,嚼动几下,咽下去,忽然道:“那北境王果真提前来到长安了?”
柳垂泽没反应过来,顿了顿,续道:“嗯。”
“我听闻他一来便对大燕好不嫌弃,指指点点,连路边的狗都要吐槽一句。对你倒是格外重视,这么多天没带骂你半句的,”白聍鹤弓手举起瓷杯,仰头饮尽杯中温酒,道,“锦绣楼掌柜听说也是出自他手?”
柳垂泽倒了杯清茶,浅抿一口,润了嗓。垂眸盯着杯中清茶里的倒影,轻声道:“不完全算是他一人所为。”
白聍鹤点头:“怎么说。”
“锦绣楼掌柜私底下参与有关贩卖人口的脏污交易本就是龌龊翳事,是为民怒,不可轻饶。不过是恰巧他头顶分钱管事的楼主是个侠肝义胆之者,秉持一身正义狂傲气,无意间得知此事,便谴人端了他的老巢,克扣银两,一日间将其降职几等。”柳垂泽侧首,不禁望向镂空高台外的朦胧川黛,华华银云。良久良久,轻叹一气,“他气不过,便将计划提前,却没曾想反倒让锦绣楼楼主和北境王抓了个能一举杀死他的空子。前者是真真切切将他揍得奄奄一息,但还吊着口气。死不成。但后者嫌他垂死挣扎时叫得太吵,喂了八重散。”
“八重散是为西域奇毒,量少可止血液阻塞,也能起到个封喉失言的作用。一般用于引流毒血。”放下杯盏,柳垂泽睫羽微颤,续话道,“只能说是两者作为恰好互补,间接性把他害死了而已。”
白聍鹤:“……”
白聍鹤抚了抚睡得不甚安稳的元易白,确保其不会摔到地上,才问道:“那这两位最后是如何判罪的。”
柳垂泽睨他一眼,又重新望向远方晨曦苍苍:“据刑部尚书传来的消息,说是没有判。”
“怎么就没判了。”
“我也不大清楚。不过,”
柳垂泽眸光闪烁一瞬,道:“我估摸着,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那尸体本该出现在这厮家中才对,怎么会在渡口酒楼。”
“薛楼主搬过去的。”柳垂泽沉吟片刻,道,“说是怕玷污了那尚且清宁的长安,反正他那么喜欢渡口的大业,倒不如直接将他葬在那里。”
……
这个葬字用的好。
话既说到此,也不好再多言什么。白聍鹤点点头,轻描淡写揭过方才的话题,感慨万千:“日后寻个好日子,你同我去一趟寺庙求求福吧。”
柳垂泽弯眼笑起来:“怎么了?”
“给你求福啊,”白聍鹤道,“我看你倒是倒霉得很。”
已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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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