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承意看向柳垂泽:“认识你的。”
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陈述。乍听上去没有任何不对,但唯独被向来说骚话的墨承意说出口,便令人牙疼阵阵了起来,怎么听怎么不对味。
“……或许是吧,”柳垂泽道,“可能是旧识,抑是几面之缘萍水相逢,反正我是记不得了。”
“…哦。”
墨承意不威不谈应了声,表面上瞧上去,似乎压根不在意。
但没装多久,便悄悄偏过头,在柳垂泽看不到的角度中,唇角偷偷勾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这边御史大人正想迈步向前摸索,却只感到一股乌木香扑鼻而来。隐入袖中的手将要抽出银鞭甩出去。
而对方似早有察觉,预判到他的动作后举臂单手钳制,顿了顿,俯于柳垂泽耳边轻笑,转而后几步与他保持距离,歪头道:“小御史,这几年来你出落的倒是越发摄人心魄了,我喜欢。”
墨承意一听登时脸黑得赛锅底。
你他妈的叫谁小白菜呢??
随后他扭过头,发现柳垂洋唇边噙着浓浓笑意,甚是深不可测,难知其中心绪如何。目光落在不远那一袭玄衣红带,沉默近乎有一盏茶的时间,才缓缓地温和地道:“北境王。”
墨承意:“……呵。”
原来是这个傻逼。
当然,他是夹着嗓发出的冷嘲,又站的远,柳垂泽不足以能听见。
御史大人人气就是如此高,不过短短几周,竟然连连招来思慕者。
得到回应后,北境王即刻漾开一抹欢喜,春风满面道:“叫北境王做甚,以前怎么叫现今便同样,唤我秦啸就好了啊,直呼诨号是得多生分呢…”
说着说着,他从后腰摸出一把金箔玉片制成的扇子,“唰”地展开搭在襟前,幽幽叹道:“小白菜这么生气做什么,难不成是我这些年变丑了么?其实你不必讲出来,也不用表现得那么明显。我都难过死了。虽然是远比以前丑了点,但我如今长得也还尚且算得上容色清秀五官端正吧?哎,你别拿那根鞭子了,一见它我的大腿便隐隐作痛,完了现在又开始疼了……”
他一开口便如开闸泄洪,势头不减。墨承意皱了眉,察言观色良久忽然总结出一个可能。
毫无疑问,若单单是柳垂泽一条人站在他面前,以这位北境王嘴快话痨的本事,绝对是怕能当面从天说到地,从古谈到今。
毕竟饶是话多活泼如墨承意,也真觉得他太吵了。他退避三舍,抱着胳膊闪至一边冷眼旁观,打算看柳垂泽如何解决。
那条银鞭柳垂泽最终还是没能甩出去。他弯着眉眼,连其中的无可奈何也显得万分温柔,见北境正逐渐安静下来,他叹了口气,头疼道:“怎的还是孩童做派。”
北境王狂扇几番,仿佛他此刻非常热。无言不到多久,北境王似是终于注意到这里还有一个人。目光略带新奇地扫过去,兴奋到登时容光焕发,几乎是飞跑了过去,伸手攥住墨承意的手腕道:“我瞧你穿的花花绿绿,还挺好看的。以后我便叫你蝴蝶精,好不好?”
柳垂泽:“……”
墨承意一愣。
称呼什么?
蝴…蝶,精?
“别乱来,”墨承意分外排斥与他人接触,厌恶之色溢于言表,眉宇间深蹙,低声道,“叫什么叫,我有名字。”
北境王霎时失望,半晌,见他实在抗拒便松开了手,转身道:“好吧,那真是可惜死了,多可爱的名字。”
墨承意握住手腕扭了几圈,片刻冷声嘲道:“我不认为它可爱。”
北境王这下不理他了,扭头冲柳垂泽道:“那白菜御史呢?你觉得可爱吗?”
柳垂泽向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于是淡笑违心道:“可爱。”
北境王笑得更加灿若熙阳了。
闲话多说无益,笑过几声便点到为止。柳垂泽不禁打量一番北境王干净异常的衣袍,终究还是将心中迷惑说了出来,道:“你是何时来到此地的。”
“我吗?”北境王仰头略一思索,道,“自然是刚刚来的了。”他把玩手中扇骨,想了想,倾身围着柳垂泽续语,“对了,白菜御史,这个地牢是我最近购置的,最里边特地腾出一间雅室给你。内景我已经布局完好,你要不要去看一眼?若是有不喜欢的可以同我讲…”
柳垂泽惯来波澜不惊的表情,闪过一丝无语。
柳垂泽抿了唇。
你话怎么这么多。
不过现如今仔细想来,先前那道远扬整座长安城的消息如此并非谣言。他是真打算拿来赠予自己的。
无法,他又叹了口气,容色淡淡:“你可知这座地牢机关遍地,稍不注意即可杀人于无形之中。没个十几二十年恐怕无人能探寻至此。”
“知道啊,”北境王点点头。虽感迷茫,但还是如实告知,“我搞的,气派不气派?”
柳垂泽:“…”
墨承意:“ ……”
话音未落,北境王便笑眯眯的领着他们往雅室方向走了,途经满地焦炭。墨承意抬眼盯住柳垂泽与那位蠢货疏离有礼的距离,人中暗喜,终于开了金口。
他拖长腔调道:“可别是花了冤枉钱。”
柳垂泽浅笑盈盈:“公子,你还是少言为好。”
墨承意心中感慨此人真是缺根筋的,闪至柳垂泽身后,俯首轻声笑道:“柳大人…没想到堂堂明察秋毫、风光霁月的御史之首,也会如此的遇人不淑。”
顿了顿,他评价道:“这人倒是个可塑之才。”
柳垂泽听不出这其中晦含之意是为好坏,但看他神色并无嘲弄讽刺,便只好理解成了安慰:“何谈遇人不淑一说。塞外疆场战乱不定,时有动荡,他这般性格才能说是恰好。若是久经沙场仍像京城仕宦独子那样闭门不出,尽显弱子之风,那才是完了。”
“你说得在理,”墨承意夸赞道,“那柳大人不妨猜猜看,他此趟引你我前来,究竟是故意而为之还是不小心?”
柳垂泽淡笑道:“不清楚。不过他的确是胆大心粗,如此行事作风倒也像出自他手。”
这话说的笃定,无端含有格外信任之意。可墨承意所闻却是心莫名酸涩,眉眼微蹙,不屑地瞟了北境王一眼,阴阴怪气道:“柳大人懂得可真多。”
“承蒙谬赞,”柳垂泽没品出其中饱含的嫉妒,只当他是随时接话,温文尔雅翩然一笑,道,“胡乱猜测罢了,真相如何尚未可知,还是要看接下来他会如何。”
灯火幽明,曲道冰冷肃杀,无不散发潮湿血腥的气息。
血气浓郁,寒意更甚。被方池浸润本己是非常人能与之抗衡的程度。紧接新伤旧伤又崩裂不断,痛感与湿气早就渗至骨肉,折磨得柳垂泽不成人形,遍体生寒。看上去即将寿终正寝。
为了让御史大人避免英年早逝,墨承意眼珠一转。就着微弱火光照亮的柳垂泽清白的侧颜,看向那被病自衬得更加摄人心魄的眼尾朱砂,忽然伸出一只手,想去牵柳垂泽的,道:“柳大人怕冷?”
少年郎澄澈清冽的话音被轻轻压低,莫明流露出了几丝缱绻热切。似红梅间拢了一捧清雪,有一下没一下扎着他。柳垂泽不怎么习惯,泛白的薄唇微张,侧过脸认真看了他一眼,显出几分无可奈何。
他淡笑道:“原本是不怕的,但今夜却是说不准。但忍忍也就过去了,怎么了?”
脸厚如墙的墨承意哪会将这话听进去了。他也就嘴上功夫走个礼节过场,根本没带顾及他的。话音刚落便一把抓住柳垂泽的手,一握,果真冰彻入骨。
墨承意就这么无言地替他暖着手,心情初霁。见他也无挣扎之意,眼里瞬时荡开一丝得逞的笑来。
北境王带着他们一通乱拐,四处碰壁,历经坎坷才终于找对了路,结果刚踏进灯火通明却对二人不管不顾,自己倒是欢欢喜喜先跑了过去。
墨承意怀疑这地牢他从未过问。轻“咦”一声,贴着柳垂泽手臂悄声道:“这傻子真欢喜你?”
“坊间传闻而已,当则笑话听听便好, “柳垂泽顿了顿,淡笑道,”还是说……这荒谬谣言,公子还真信了?”
墨承意心虚道:“没啊。”
其实他是真信了的。
墨承意盯着他风雅温文的清淡面容,失神了须臾,而后脱口感慨道:“…还当真是色令智昏。”
柳垂泽没听清,问:“什么?”
“无事,”墨承意有些慌乱的错开目光,抬头捏了捏眉心,不消片刻便神色如常, “一时昏了头而已。”
柳垂泽体谅地点点头,毕竟最近他的确因堆积如山的奏折而通宵处理连续七日之久。
他偏回头,向前望去。只见尽头天光乍现,花木扶疏。华灯碍月,兰苑未空。
视线中逼仄石墙轰然延展,围千里地矗立,眼前豁然开朗。万千孔明灯璀璨如星,照亮这片建立于渊的繁华城都,人语熙攘,觥筹交错的也大有人在。
北境王秦啸停在入口处,转过身来挥舞足蹈:“小御史快过来看看,这种布局你喜欢吗?”
眼前金光乍现,视野开阔,一阵苍白亮色逐渐褪去后,柳垂泽沉默了。
“………”
墨承意愣了愣,随即缓缓扭头,目不移睛眺望这百里金土,有些难以置信地道, “这便是他口中的房屋布局?看来对于汉语了解不够深啊,所言布局,原来布的是长安城的局。”
柳垂泽敛眸稍静片刻,整理仪容。忽然道:“按律法,我现在怕是已经被安了个结党私营的罪名了。”
像是远超意料之中,停话后他又忍不住补充道:“罪可当诛。”
墨承意眼尾高挑,似乎含有隐约笑意。他看了看柳垂泽不知所措的神色,心情分外愉悦,道:“诛个什么?难得有空闲,我带你在这……”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斟酌说辞,“复建的长安城游览一番。”
话毕,他真就把茫然的御史大夫,给这么轻而易举的扯走了。
墨承意牵着他走进花灯青门,仔细观测逸彩街景。后觉才得知北境王对于这城中的布局果真甚是微妙。
层楼高峙,槛曲萦红。檐牙飞翠,垂虹西望。巍巍华楼罗列遍地,水若迢迢星汉,尽显长安城原本盛景。
起初墨承意还只感到丝丝熟悉,心底略有揣测怀疑,却是在看到曲道通幽的一道朱墙黛瓦,绝然笃定了脑中所想。
他蹙深了眉,就要说话:“柳……”
“小御史你快看。”
……结果又被秦啸挡了回去。
墨承意眼一闭:“……”
他真是要被这傻子气死了。
“柳府的一草一木,一瓦一砖,我都是完全照着你原本居所布置的,”北境王围着柳垂泽转了一圈,冷不防看见二人紧紧纠缠,且难舍难分的手,立马眯了眯眼。甩袖状似不经意地从其间穿过,推走柳垂泽介绍道, “知道你喜欢桂花,我特地命人种了一大片,一眼望去金灿灿的可喜人了。”
柳垂泽向后瞥了一眼,见墨承意低落着眉宇,沉默不语盯着那蓦然失去温热的手,半晌扯了扯唇角,表情意味不明。
这次倒是换他顾自闷闷不乐了。
柳垂泽在心中叹完了气,向秦啸说了声“这布局精妙美奂,我很喜欢”,便转身朝墨承意喊道:“允恩。”
墨承意抬眸。
“最后还是愿意唤我允恩了?”墨承意快步走去,与秦啸擦肩而过时步伐微滞,毫不避讳送他一记白眼,立马笑嘻嘻地迎上前,道, “我可是等柳大人这句话许久了。”
柳垂泽将这些细微动静看在眼里,直觉幼稚。
随即哑然失笑道:“如何。”
墨承意一本正经地道:“死而无憾。”
柳垂泽又笑了,墨承意都替他脸酸。
“秦啸。”闲谈结束,他无意插科打诨,叫了北境王一声。
秦啸又玩起那把扇子了,闻弓懒懒抬眼,道:“怎么啦。”
柳垂泽歪了歪头,语速慢慢地道:“长安渡口那具死尸,你可知道其一二究竟为何?”
秦啸眨眨眼,城实道:“当然知道了,锦绣楼头头儿不是?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啦,那人我先前的确是有接触过的。”
墨承意目光深深,抱起胳膊,目光自上而下打量他一会儿,拖长音调好笑道:小鬼。”
真是不清楚墨承意自己也才到十七的岁数是怎么好意思嘲笑他人是小鬼的。柳垂泽不动声色看了他一眼,转而对秦啸谈淡道:“既是仅有一面之缘,你又何必莫名再去那一趟,不嫌麻烦吗?”
已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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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