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清水烧特有的火痕。”年轻警察的指尖停在釉面细微的皲裂纹路上,“八百年前,京都的工匠为贵族和武士烧制茶器的技艺传承至今。”
“您倒是有眼力,这确实是清水烧。勇树生前喜欢收藏这些东西。”桐原夫人执壶的手几不可察地颤动,茶水在杯底荡开涟漪。
等望月回到房间里时,萩原姐弟与桐原夫人俨然已成无话不谈的好友般。
他在屋外也听得很清楚,萩原研二从手中茶杯的烧制工艺和出品地聊到可否让我们一观当年由现金支付的抚恤金,我们相信您一定也保存得很好。
再加上萩原千速在一旁打配合,桐原夫人完全被他们两人带着节奏跑。
这情商和沟通技巧,他觉得自己得学三条命。
他刚坐定,桐原夫人已从五斗柜中取出一只松木匣。漆面泛着琥珀色的包浆。
“他说如果真的有一天…就留给我们的孩子。”她指尖颤抖着将其开启,匣中的钞票整齐排队如列兵,几近如新。她抬头时正与萩原千速对视,露出苦笑:“…我们还没来得及有一个孩子。”
萩原千速握住她的手:“您保留得这么好,他一定能感受到您的心意。”
桐原夫人眼中氤氲的泪光没有滑落,而是化作一声长叹。
望月伸手小心地从匣中轻轻抽出一张钞票,抬到眼前。萩原倾身过来,两人便顺其自然地开始耳语。
“现金编号?”
“嗯,可以根据编号追查流动轨迹。”
“这些钱……真的能帮到你们吗?”桐原夫人问道。
“当然。”萩原千速回答:“谢谢您的信任。”
“那太好了。”她的那种局促不安微微退去,一点欣喜与激动浮现在脸上:“那就拜托你们了。”说完,她深鞠一躬。
她一定不是今日才接受丈夫的死亡与怀疑他的死因的,但她能做的事情实在有限。为什么不干脆用这笔抚恤金改善生活呢?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但一种微茫的希望指引着她。
所幸,真的有用。
“如果您同意,我们会对钞票编号进行追踪。”萩原研二说。
桐原夫人自然满口答应下来。
望月略记了几张钞票编号,九十年代的连号旧版万元钞,还好至今仍在市面上流通。他打算把这些编号发给Hakushu让对方调查金融记录。
[……我做得比你那个笨蛋下属好多了。]系统冷不丁冒出来一句。
‘啊,但我没有那么多的熵。’它的宿主冷漠无情地以心声回应道:‘你别想了。’
望月良夜知道赤朽叶昭经常让系统给她打工,作为轮回无数次的玩家、本周目更是犯罪组织的首脑,昭即便躺在那不动,全球的熵也会涌向她,论坛里讨论那位女士的熵也会涌向她。
[但你给他付钱,你付的工资远超于他给你的价值。]系统回道:[你为什么要做亏本生意呢?]
因为钱对我来说大部分时候都只是一个数字。他想。但是熵不是,熵是通过“失去”得来的。
‘因为他会感激我。’望月最终答道。
[你好像在骂我。]系统振动了两下(望月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能感受到它在震动):[……你是说我是你们人类里的那种“白眼狼”?]
他郑重想道:‘这是你自己对号入座,与我无关。’
[……]
[反正Aki已经付了我的工资,]系统说,[我不会帮你在网络上调查,但可以帮你记住这些编号,免得你把自己本就不多的脑容量搞坏掉。]
望月没回答它,大概是对它的态度转变感到悚然。
它想,那是因为我看得到漫画。
艺术作品存在的意义,也许正在于此。
它明明一直跟在赤朽叶昭身边,亲眼见证过所有事件发生,但当它经过拍摄、运镜,剪辑和平面化处理——它想不通:漫画画面上的望月良夜怎会如此惊人呢?
是惊人,不是动人。有一种撼动了它的魅力与艳光从画面上迸射出来。而它明明每天都能近距离全方位地看见这个人和这张脸,区别在哪呢?
它绕着望月的头飞了一圈。
尽管系统不可见,但望月还是蹙了蹙眉。
萩原千速又追问了一些桐原勇树生前有无异常的细节,但桐原夫人冥思苦想,最终只有摇头。那是于这对夫妻而言再普通不过的平凡一天,桐原在出门前还答应会给她带甜品回来。
萩原研二余光瞥了眼望月,后者端坐不动,仍在逐张观察和凝视那些钞票。
“我还记得那天早上,”桐原夫人说,“那是个万里无云的好日子。”
有的人就在这样的晨光中踏出门外,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请您放心,”萩原千速仍与她双手交握,“一切都会有结果的。”她安慰道:“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放弃。”
“谢谢你们,”桐原夫人低下头,用衣袖轻轻揩着眼角,又重复了一遍,“谢谢你们……”
三人与桐原夫人道别。走出桐原家的大门,恰是正午阳光最盛之时。
“桐原夫人保留的抚恤金真是帮大忙了。”萩原千速说。
很难想象和猜到,怎么会有人空抱着一大笔钱而不花。拜访之前,她以为自己主要的任务是帮助桐原夫人想起当年把钱给她的人有什么特征。当然,这个问题她也有提及,可惜交付抚恤金的人做了伪装,望月都没办法还原画像。
“总有人会有些无法放下的东西。”望月随口接道。
“那你放下了吗?”萩原研二冷不丁冒出来一句。
“……”他真怀疑萩原和松田这对幼驯染是Meta系角色,怎么总能跟系统隔空打出组合拳。
“我没有时间放下。”望月把现金编号发给Hakushu:“我也不会让情绪和记忆干扰我的选择太多。”
[你难道不会愧疚吗?]系统接力跟上。
‘我的愧疚并不属于自己。’
它属于那些死去的人。
属于那些他所无法挽回的昔日余影。
来电界面把他和Hakushu的聊天窗口挤到一边。望月向萩原姐弟比了个我去一边接电话的动作,两人异常同步地颔首。他快步走开。
“他到底是什么人呢?”萩原千速的目光从望月的背影转移到自己弟弟的脸上。
“他在帮我们,这就够了。”萩原研二垂下眼睛,手指捋平证物袋封口处的胶条:“在这件事情上,他暂时可以信任。”
深冬的风将她的额发吹乱。
姐弟二人间一时唯有沉默。
“我想让你对他有最基本的信任。”萩原研二继续道:“但是我不能告诉你更多,姐姐。他确实不是普通人,但也跟我们立场不同。
“我不知道这次调查到底会牵扯出多少东西,能在殉职警察抚恤金上做文章的组织,说不定早就渗透了地方政府。无论如何,我都想让你留在相对安全的地方。”
“……”她看向他。在蓝色与紫色汇聚之时,她感到一丝细微而难言的疼痛。
“我同样不能失去你。”萩原千速说,她伸手握住萩原研二的手。当年还跟在她身后的小孩子,现在已经成为她能够依靠的成年人了。他的手掌更加宽厚而温暖。“我会暂时信任他…我们是警察,从来不会远离和回避死亡,不是吗。”
她看得出来,“川江绫也”是一个行走在秩序边缘的人。但是她想,正如研二所说:他在帮我们,这就够了。
不论他有多少名字,掩藏了怎样的秘密,不妨碍他们合作一段时间。
…
“我的快递?”望月有些诧异。
Screwdriver轻哼一声:“我才懒得蒙你玩,你当我是Vermouth?收件人是‘Margarita’,也确实寄到了Margarita的安全屋之一,我就先代你签收了。”
这更奇怪了。他实在想不出会有谁给Margarita寄东西:“别是炸弹吧?”
“看形状不是。”Screwdriver说:“我摸着像是一幅画,等你回来再拆吧。”
“……”才刚结束【漆黑的特快列车】剧情,望月很难不想起用画框运输三面镜子用来杀人的事:“好,那就麻烦你了。”
“还有,”Screwdriver在他挂断电话之前悠悠然开口,“我有了一个还算满意的新作品,已经流到地下去了,压力触发加门控联动,还能定时,有趣的很!等你回来帮我掌掌眼?”
他随口应下了。
望月转身回头一看,萩原姐弟还站在不远处等他。他们是坐萩原研二的车来的,自然回去还是他开车。三人各自走向自己的车门,萩原千速在副驾,望月良夜在后座。
萩原研二刚坐下去,系好安全带,脚下的地板却传来一丝几乎可以忽略的轻微震动。他的经验和本能让他瞬间意识到不对劲——
咔哒。
这个声音极轻,却足以让他心跳骤停。
望月几乎跟他同时察觉到异状、立刻停下拉车门的动作,凑到前面来。他单膝触地蹲下一看,典型的压力触发式炸弹,安装得太隐秘,跟车底盘完全融为一体。这隐蔽手段活像中国菜里炒进去后被老抽上色的姜。
“别动。”他知道这句是废话,可还是得说。
萩原千速脸色微变,转到同一侧来。
“UAV-21…”望月摸出她熟悉的那支战术手电,干脆躺到车底来,“这还是个压力触发加门控联动的定时炸弹,别提下车了,你动一下它都有可能爆炸。”
鲜红的数字在他视野里跳:【00:04:59】
旁边另一排发光文字也糊在车底盘上,是萩原研二99%的死亡率。
五分钟里他要么找到能精确替代萩原研二体重的物品把大活人从驾驶座上换下来,要么把它拆了。最好的办法可能是引爆,但他看得出来萩原对自己这辆改装的爱车花了很多心血,炸了就算有保险也叫人肉痛。
“工具箱在哪?”他问。
“后备箱。”萩原研二说。
现在唯一方便行动的萩原千速跑到后面去,拎出工具箱来打开。
拨报警电话是来不及了,找替换的物品他怕不够精确,只能现拆,他叹息一声,咬着电筒打量上方的结构,刚拆开外壳,就觉得里面的走线怎么看怎么眼熟,熟悉得让他一阵头痛。
他脑袋里砰一下想起Screwdriver的通话内容:
【压力触发加门控联动,还能定时,有趣的很!】
她的新作已经流入地下市场,现在被买来安在萩原研二的车底盘上等着最好能把他们三个一起炸飞天。这倒说明他们的调查方向对了,不然对方也不会急于灭口。
望月倍感无语,但连眨眼的时间都没有。
“怎么拆?”头顶的人还在问:“……你不要赌。”
还是第一次有人劝他戒赌。
“简单,”望月叼着手电,一手扶住炸弹尚未完全掉落的外壳,腾出一只手伸进工具箱,随手翻找着需要的工具,“要么精准替代他的体重,哪怕误差一公斤都可能炸。要么找到电路控制核心,手动断开引信。”
[……]系统边算着望月如果这次跟救济角色一起被炸死需要付多少熵,一边点开了漫画更新。
论坛已经开始爆笑了: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进一家门】
【难怪有故人之姿,原来是故人之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23章 Bourbon篇·桂花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