姣枝脚步轻轻地走过去,来到了宣政殿门口,里面灯火辉煌。
这一次她没有像上次那样长久地在殿门外徘徊停留,她略微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发现里面有些安静,似乎一个人都没有,但是还是有烛光照亮里边究竟是何模样。
她不由缓了动作,慢慢循着光的来处探去,见到正走出来的怀恩,两人神色皆是一愣怔,姣枝后退两步,顺着他身后望去,依稀能看到桌案前那道许久未见的朦胧身影。
回过神的姣枝询问道:“他还在忙吗?”
怀恩垂首,声音略低道:“嗯,不过现下困了,正伏在桌案前小憩,小贵人若是想要找圣上,便去吧。”
今日有不少人面见裴聿怀,都被他赶走了。
怀恩当了一天的恶人,临近深夜才稍微懈怠下来,当了一次和颜悦色的好人。倒也不是他有多变通,只是裴聿怀吩咐的。
这一阵子朝中发生的事情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当真正回过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有一段时间了。
前些日子,裴聿怀时常抬手碰了碰一枝桃花的麦穗子,怀恩见状,揣摩道:“圣上今日要去见见小贵人吗?”
裴聿怀收起东西道:“不去。”
如此,怀恩不敢多言,直到今日才敢再问起,裴聿怀却理所当然道:“不去。不出意外,这两日她会来找我。”
不知道为何会如此肯定,怀恩也没多问。
只思索如何示意自己后退之际,却见裴聿怀露出毫无遮掩的笑容,他散漫道:“我得空闲这么一会就想她了,这么久的日子里,她也一定会想见我的。”
原本以为裴聿怀这个念想会落个空,但看到姣枝出现的那一瞬间,怀恩瞬间对裴聿怀肯定的笑容有一个描述。
很狡黠的狐狸,正一步步算计另外一只笨狐狸。
敛神的怀恩抬手告退,独留姣枝一人站在距离他不近不远的位置,她抬起头探向里边,宽大厚重的宫殿虽然承载着白日的喧嚣气势,但在此刻显得空荡寂寥,好似变成了一座废弃的城池,忽明忽暗的烛火映照着那精致漂亮的少年,仿佛成为了这座城池里唯一的瑰宝。
姣枝很轻地走过去,她缓缓蹲下身,注视多日不见的少年疲惫阖上的眉眼,转而留恋在他干涩的唇瓣上,还有被黑夜掩盖下的侧颈。
烛火在他的脸上一闪又一灭,缓缓地、慢慢地变成了姣枝的心跳,跟着一动又一停。在这一夜,她又变成了珍宝的守护者,关注这一寸方地里唯一珍贵的东西。
他长得真是好看,皮肤很白,轮廓明显,眼窝略深,鼻梁很挺,嘴巴很好看。
每一处都是姣枝很喜欢的样子。
曾经在阿娘的画作上看到过仙人,而他竟然比仙人还要好看。
姣枝缓缓坐在地上,脖子上的玉佩系统煞风景地开口说:“你不是要完成刺杀任务吗?现在是很好的机会,你只要去拿一根绳子,或者旁边一件丝薄,勒住他的脖子,你的任务就完成了!”
越说越是兴奋。
虽然看不出形态的系统,但姣枝能想象到系统它现在正两眼放光,恨不得亲自上手。
姣枝沉默地垂下眼睛,在催促声下,不情不愿地走过去拿起丝薄拾起,这件丝薄应该是哪一处垂挂下来的帷幕。她的目光在四处巡视,最后还是没找到来处,只好重新又回到了裴聿怀身边。
她依旧没有动作,对于系统的催促声音置若罔闻,最后实在是被咄咄追问下使得心烦意乱,不得不拿起那件东西朝角落里走去。她用力地扯了好几下,没成想这件东西居然这般结实。
费劲十足的力气,那件丝薄才多加了几处褶皱。
她在角落里急急徘徊,全心全意都在想怎么把这件丝薄给撕碎,打消系统叫她这样做的心思,再好好倒打一耙说这丝薄不靠谱,怎么给人乱出主意,全然没注意桌案前的那人早已经醒来,正看着她焦灼的样子。
姣枝没有卷成一道来撕扯,而是从一层的边角开始撕,瞬间就出现了裂帛声,在安静的夜晚尤为突兀。姣枝也只是示意一下,她满意地挑眉质问系统:“你看这脆弱不堪的东西,怎么能束缚住人呢。”
还要疾言厉色地控诉中,姣枝忽而听到身后那人喊起了她的名字。
姣枝第一下没反应过来,直到裴聿怀问:“你在角落做什么?”
她才完完全全转过身子,对上那张苍白隽秀的脸,张了张口,手中的那块丝薄被她一股脑的卷抱在身前。
她抿了抿唇,欲盖弥彰道:“我就是想看看这件丝薄好不好看。”
裴聿怀没有拆穿,他勾唇微笑道:“你若是想看得清楚些,为什么要站在角落里,你走近来,站烛台旁,这里有光。”
她那边都是阴暗无光的死角,她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就用这么拙劣的谎言。在这一个晚上欺骗这边的人,又隐瞒那边的人,滋味可真不好受。
要不索性都把事情说清楚吧。
在这一刻,姣枝有一种随便吧的心态。
但是注意到裴聿怀那么温柔的目光,她又变成了那个胆小的鹌鹑,什么都不敢说。
如果说了,这一刻的裴聿怀还有以后的裴聿怀都不会属于她的了,毕竟谁会真的去喜欢、去相信一个想要杀了自己的人。
姣枝放下手中的丝薄,小声说:“我现在又不喜欢了,不想看了。”她坐在裴聿怀身边,侧过脸望着他道,“你最近很忙吗?都没有好好休息吗?我看到你眼睛里面有红血丝了,你睡吧,我陪着你。”
裴聿怀摇摇头道:“你来了,我就舍不得睡了。”
姣枝问:“为什么啊?”
裴聿怀说:“谁知道你下一次什么时候再来宣政殿来看我。”
姣枝蓦地一愣,她在裴聿怀那双黑润润的瞳孔中看到略微受伤的模样,似乎在控诉她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见他。
“如果你想,我明天再过来看你。”她为了证明裴聿怀在她心中的分量很重,甚至有些焦急地开口说,“她们一直说你很忙很忙,朝廷发生了好多好多大事,听得我都觉得很棘手,我不敢过来打扰你。你也知道的,我一直有跟宛微姑姑学习的,昨晚还抄写了很多很多字。”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说到最后好似只有自己能听见:“我没有不想来看你,以后我经常过来看你,只要你不嫌我烦就好。”
裴聿怀笑着说:“不嫌烦。”
姣枝松气,跟着笑说:“现在是已经忙好了吗?”
裴聿怀摇头,又问起来了另一件事情道:“你阿娘在长安的学生有哪些人,你知道吗?”
他怕姣枝记不清似的,拿出另一本册子,递给她看,上面都是青州籍贯的朝廷命官,除了陶斯咏还有葛存,其他的几位师兄师姐也赫然于纸上。
姣枝另外指了好几个人名,顺带把每个人是个怎样的性格都给裴聿怀说了一遍。不过她所说的那些性格并不是自己观察出来的,而是阿娘看出来的,告诉他们自身所有的长处与弊端,本意是扬长避短。
裴聿怀伸出食指缓缓点在册上的一端,似乎在思考如何分配。他其实已经拿定了注意,但还是不想让姣枝一无所知。
他说了最近发生的事情,语气平和:“那日我带你去了陆府,我想要见的不是陆道安,也不是陆瀛溪,你知道吗?”
姣枝抬起眼望向裴聿怀,她眼神中没有意外,跟着裴聿怀的思路分析道:“我知道,你想要见凝珠姐姐。”
裴聿怀笑着说:“是啊。但远远不止。”
姣枝回想当初陆瀛溪与凝珠两人碰面没有什么浓重的火药味,倘若一个人被限制了自由,一定会反抗,甚至大发雷霆,可是那日他们两人非常平静地对视一眼,就很自然地一前一后就离开了,两人对彼此的神态非常地了解,不是短时间内就能达到的默契。
那时候的姣枝还没回过神来,现在经裴聿怀一提醒,发现那天处处透着古怪。
“凝珠姐姐是你的人,而陆大表哥与你也打算好了。”姣枝对于这些事情并不了解,而是在裴聿怀的提醒下才能猜测下去,“你们这是在外人面前做了一场戏吗?”
裴聿怀没想到姣枝一点就通,他略显意外地说:“算是,但是陆道安确实参与了,陆瀛洲此举,也只是希望能将功抵过。朝中不少让我头疼的老家伙终于可以休息休息退下了。”
姣枝做了一个手势,乐道:“恭喜啊。”
似乎觉得不够,姣枝在他身前左右摇摆,那声“恭喜”几乎无孔不入。
裴聿怀见状低头笑,伸出手握着在眼前摇晃的拳头,感受到指尖与手掌的温度相触,耐着心缓缓将其压下,无奈道:“先别闹,要说正事了。”
姣枝瞬间乖乖坐好,一副洗耳恭听。
“还有你说的曾经来过一位富家郎君践踏了农田,害得你叔叔婶婶伯伯嬢嬢落得那般下场,我不好派一个都不了解的人过去。”裴聿怀望着姣枝那张欣喜期待又紧张的双眸里,“所以我打算让陶斯咏回去,再令青州廖御史提点辅佐,彻查此事。”
姣枝从未想到过这件事会有翻盘的一天,她高兴地有些说不出话来了。但是又有那么一点想哭。她眼眶逐渐发热发红,眼中蓄满了泪水,猛地抱住裴聿怀,由衷感谢道:“谢谢你聿怀,我能认识你,是今年最最幸运的事情!”
少女的身体很软,她的贴近,她的高兴,她的感动,都让裴聿怀发楞。
少年的耳朵染上尖尖的红,他伸出手轻轻拍拍少女,不知道是安抚少女的激动,还是他自己难以平静的内心。
这一夜,姣枝听到了不少声音,没想到陆婉棠居然要跟斯咏哥哥谈婚论嫁了,而葛存哥的卷子被人换了,凭他的才能是能中榜的,其余的几个哥哥姐姐也取得很好的名次,姣枝听到好多好多的熟悉的名字,就像是回到了桃源村一样。
良久后,她听到裴聿怀说:“以后陆家大概会由陆瀛溪来掌家,你可以完完全全把陆家当作自己的娘家,他的为人倒也算过得去,理应不会亏待了你。如果你实在是不喜欢陆家,也可以去你师兄师姐哪儿。”
他望着她,郑重地保证般道:“姣枝,不要觉得长安城太大,而你没有家。你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在这一刻,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裴聿怀似乎早已足够成为大人,令人忍不住信服。
他的声音足够平和,神情也足够温柔,他正为她铺砖添瓦,建一个让她足够安全、强大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