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聿怀并没有迈步离开此地,而是在位置上缓缓坐下,修长白皙的手指搭在窗沿上,平静地观赏这一场急雨。
陆瀛溪见到人时,他先看向凝珠,凝珠也望向他,两人对视片刻,默契地撇开眼。
凝珠率先起身离开,朝另一处的院子里走去,姣枝见状急忙提起裙摆追了过去,想要将人留住,可又不知道自己怎么开口,只好固执地拽住凝珠衣服一角,迟迟不肯松手。
并非感知不到的凝珠回头,笑看她,随后扬起半边眉梢,伸手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姣枝依旧忧心忡忡地看着她,那眼神好像在让她别走,但是凝珠与姣枝,说到底也就两面之缘,没有什么深厚情谊,而对姣枝的情绪,她只是轻轻顿了顿,随后当作没看见,毫不留情地离开。
姣枝看着脱离她的凝珠撑着伞穿进雨幕越走越远,她情绪也跟着越来越低落。
恍恍惚惚中才想到还有一个人。
她素净漂亮的小脸显露出一丝尴尬,她不知道该用什么姿态来面对陆瀛溪。
在她的眼里,陆瀛溪是个很温柔的人,陆家的兄弟姐妹都很敬重他,所以姣枝想象不到这样一个人居然会把一位女娘桎梏在庭院之中。
陆瀛溪朝她温和一笑,先是从皇宫的生活开口,问她相处得是否融洽,有没有什么不解苦恼的地方,姣枝也都规规矩矩地回答了。
只是她实在是不太会和陆家人相处。
所以这一刻她露出焦躁不安的情绪,期盼裴聿怀能够早点出现。
但在陆瀛溪恳切温柔的神情下,她也逐渐抚平情绪,垂着眼听陆瀛溪讲述最近所发生的事情。
姣枝在这些话里听到好几句麻烦。
她对朝中的事情听得似懂非懂,又完全不懂,只能明白凝珠做了一件错事。于是他把凝珠带来陆家,不再让这件事进行下去,即使他牵制了凝珠,可这件事背后牵扯的人极为广泛,其中就包括陆道安,也就是陆瀛溪的父亲。
姣枝默默听着,倏尔用疑惑的神情望向他,听到他说:“姣枝表妹,我身为长子,总是需要自己的衡量与考究,虽然我这么说有些强人所难,但是......”
陆瀛溪恳求道:“你能不能与圣上说一句,求求他饶恕我阿爷。”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姣枝瞬间没站稳,她踉跄了一下,雪白面容好似白茫茫的雪山,纯白到没有一丝杂质,她的眼睫毛轻轻颤抖,整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蒲团上,纯洁到空灵。
世间万物于她而言,不过尔尔。
姣枝还是没想明白,她垂下眼,忽而有一道怒气冲冲的声音响起:“大哥!”
从小到大,陆瀛洲都非常相信陆瀛溪,有时候甚至觉得他比父亲更像是个父亲。
温和又正直,是全长安城内的郎君标杆。
而今晚听到这句话,陆瀛洲简直被气笑了,他站在狂风暴雨之前,风雨裹挟在他身后,而彼时火冒三丈的他比风暴更加强烈。
他对自己已湿漉漉的衣服鞋子置若罔闻,那双灼热的目光好似要把人盯出一个洞来,他愤怒地朝大哥道:“你明明知道这是不可饶恕的事情,你还要把姣枝推到火堆上!是,她是不聪明,但也不代表我们就可以随意把她当成靶子吧?”
陆瀛溪目光凝视在三弟身上,煞有介事道:“三弟何时这般心软了。”
所有人都知道姣枝很好说话,好像比每个人都好说话,因此他们总觉得姣枝很笨、很蠢。如果旁人在她这样的位置上,早就仗势欺人,抑或是,翻脸。
可是姣枝没有,她的情绪一直很平和,却隐隐有种他们无法撼动的坚定。
其实她也没有那么好说话,如果不是有意为之,她会宽容,甚至不在意地安慰没事。但如果是故意且带有恶意的,姣枝会远离,且绝不原谅。
这件事不好多讲,陆瀛溪回头看向姣枝,微笑道:“姣枝表妹,我不是有意叫你为难,只是这件事兹事体大,而我又是陆家长子,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说完,他拉过陆瀛洲的衣袖想要离开,陆瀛洲起初还愤愤不平地甩开陆瀛溪的手,却看到陆瀛溪深深沉沉的目光。
终究是多年的手足情,还是软了心。
陆瀛溪闯过门院,心平气和道:“你真的觉得姣枝很笨么?她一个小女娘能千里迢迢来到长安城,走在我们面前,你真的觉得是如此简单,如此幸运?”
陆瀛洲反感道:“这些且不论,你今晚这样做,就是把姣枝推到风口浪尖的位置,把难题留给她,她帮也难,不帮也难。”
陆瀛溪拍了拍他的肩膀,眉眼是长久未能散去的疲惫,轻声道:“但我是陆家长子。我没办法。”
雨声渐息。
姣枝坐在原地没有动,她趴在桌案上看着凝珠所写的东西,上面并不是什么诗词歌赋,而是一大串的人名与官职。
是涉及到那些事情的人吗?
她不是完全没懂,更不是懂了,很多时候她没有耐心去理解,而旁人也没耐心的解释。
这些事情对于她而言,太大了,仿佛就像是一个超级大文豪跟农耕的人说天文地理,侃侃而谈地告诉这些东西到底有多么厉害。
你要懂,要听,要思考,要运用。
可是农耕的人连饭都吃不上啦,怎么管这些天文地理,懂得这些能让人吃饱饭吗?当下肯定就想要顾好眼前的事情,看看怎么翻土,怎么种好自己的麦子,什么天文地理,古诗歌词和我种田的人有什么关系,我只在乎明天下不下雨,后天出不出太阳。
但陆瀛溪所说的贪污卖官不一样。
他说怎么运作,怎么瞒天过海,而背后牵扯了多少的达官显贵,一下子让姣枝确实听得云里雾里。
这件事可以和她这种没有掌握任何权势的人来说道,甚至来一句“喔呦,贪那么多钱啊”,但不能让她来为犯了这么大错误的罪魁祸首去恳求裴聿怀。
说到底她连这件事都听不明白,又怎么能开口请求。就算知道,也不能为了一己私欲这样做,对于那些寒门学子而言,造成了足够大的伤害,倘若不加以严惩,那么势必会助长那些人的气焰,更加为所欲为。
而陆瀛溪不可能不知道,他对姣枝一笔带过那些寒门学子,其实他也没想让姣枝明白,饶了这么大半天,只是想让她去求一求裴聿怀。
她不会去说的,但这里是陆家,是阿娘的母家。
会杀头的。
姣枝犯了难,她轻轻叹了一口。
裴聿怀带着一身寒雨走了进来,听到姣枝叹气,原本冷淡的神情染上一丝别样的情绪,他笑着问:“怎么突然叹起气来?”
见到裴聿怀的姣枝立马站起身摇摇头,她正走过去,裴聿怀却低头看着她长裙遮盖若隐若现光溜溜的脚丫子。
她还没完全走到他跟前,裴聿怀便先来到她眼前,将她打横抱起。姣枝被猝不及防的动作惊呼一声,她慌慌张张抬手钩住裴聿怀的脖颈,而身前的人似乎毫无察觉,仍旧大步迈向床榻。
“我的鞋子呢?”姣枝忍不住没话找话。
“这时候知道来找鞋子了?”
裴聿怀揶揄地微抬下巴,姣枝顺着他的动作探去,看到角落里的那双属于她的鞋子早已被洇湿了,确实不能穿了。
她没有固执地追问自己全身上下怎么就鞋子会湿成这样,毕竟她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这个地方了。
裴聿怀的怀抱很稳,她还能感受到侧腰连接他的身体,她的视线虚焦地落在他脸上,直到整个身子贴在床上,姣枝圈着裴聿怀的手并没有松开。
她愣怔回过神,完完全全地看向裴聿怀,两人的面庞近在咫尺,似乎能感受到对方呼出来的气息,姣枝眼皮轻颤,心也跟着恍惚,她这时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手。
脱离了沉重的桎梏,裴聿怀并没有就此离开,他的一只膝盖跪在床上,身子微微弯着,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姣枝却忍不住伸手拿过被子盖住自己的双腿,她弱弱地抬眼,疑惑道:“我们今天还是不回宫吗?”
裴聿怀缓缓直起身子,回答:“等会回去。”
确实不能停留太久。姣枝毫无意外道:“刚才陆表哥来找我了,他说了一些事情,我没听明白,但好像是很麻烦的事情。”
裴聿怀目光落在她脸上,冷淡清俊的眉眼毫无意外,轻轻点头道:“是挺麻烦的,牵扯到不少的朝廷大员,不好下手。”
看起来应该要考究到方方面面,现如今裴聿怀的根基未稳,一下子将朝中老臣连根拔起,势必会物极必反,但又不能放任不管,让其为所欲为,所以还得徐徐图之。
姣枝不明白其中深谙,她点头应了一声,她笑着说:“没关系的,慢慢来,我相信你可以的。”
裴聿怀望着她的笑颜,心情一下子也跟着荡漾起了涟漪,他蹲下身来,轻轻触碰她的脸颊,怜惜道:“谢谢你。”
姣枝感知到裴聿怀的冰凉的手指在脸颊上游走,她微微侧过脸,让他的指尖肆意在脸上任意游走。她目光轻而下移,望见聿怀的衣摆与鞋面微湿,这里与别的小院有一段距离,从迹象来看,裴聿怀一直在隔壁的院子内。
裴聿怀留恋在姣枝脸上,她的面容干净白皙,而他的手也过分的苍白,一瞬间竟不知道究竟是她白一些,还是自己。
回想方才的陆瀛溪,他启唇道:“你没有别的话对我说了吗?”
姣枝露出困惑,摇摇头说“没有”。
裴聿怀也没多问,他等着人送来一双干净的白色花纹云头锦履鞋后递给姣枝。
从被子里钻了出来的姣枝说了一声谢谢后,弯腰把鞋子穿好,问:“那我们要走了吗?”
裴聿怀干脆道:“走。”
姣枝留意地面的水渍,忽而想起凝珠,她本意是想要问一问,但凝珠也被卷进这些事情里,大概也不好说什么。她也就没有张口问。
来陆府门总是有一堆麻烦事,有时候觉得还不如待在皇宫舒服。她昏昏沉沉地闭上眼,耳畔传来裴聿怀的低沉嗓音,在安静的马车内很是醒耳。
“陆瀛溪他是不是让你来求我了?”
姣枝意外地睁开眼睛,知道自己瞒不住,轻轻道:“嗯。”
见她无动于衷,裴聿怀便循循善诱道:“那你怎么不求?或许我真的会心软呢。”
姣枝目光炯炯地移过去,昏暗的天色看不清当下几时了,裴聿怀的神情融在夜色中,晦暗难辨。
她见过许多模样的裴聿怀.
他并非全能,也并非不会难过。
“这件事的始末究竟是怎么样的,我并不清楚。而我不应该在我自身都不知情的情况下来说一些话阻碍你的判断与进度,如果他们当真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也不应该由我来参合求你原谅,况且,并不是陆家人对我有恩,是佑善阿娘对我有恩。”姣枝的神情执着又认真,声音却是脆生生的,如同青枣,清冽香甜。
她眉眼弯起笑意,眉目如画,声音更是干净清澈:“我相信你的决定,我也不想你为难。”
他们选择让姣枝为难,但姣枝选择不让他为难。
他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呢。
裴聿怀整个人懒懒散散靠着,漆黑坚定的眸光在此刻染上了柔软,而那份少有的温柔定定地落在姣枝一人身上。
少年闷笑道:“姣枝啊,你怎么那么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