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陆婉思戴着面纱,半遮面容。
她款款走前,端端正正规规矩矩地跪下来行礼,没想到太后殿下真的会见她,话语带着欣喜:“太后殿下,她不仅在四季楼待了整整一夜,而且她的阿娘陆佑善,也就是我的姑姑,她竟跟别的野男人生下了姣枝,简直让人觉得不耻!果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说完,陆婉思目光挑衅地望着面色苍白,整个人都在颤抖的姣枝。这般登不上大雅之堂的人,如何能和她斗。
陆婉思越想越觉得觉得心中畅快。
姣枝愕然片刻,顿时腾升起来怒意,她双手撑在地上,已经是忍到了极点,她倔强地看着陆婉思,一字一句反驳道:“你、胡、说!我阿娘没有做过那样的事情!”
“如何没有,你就是恬不知耻!”陆婉思势在必得道,“你怕不是被我说中了,所以才这么气急败坏吧。”
姣枝死死咬唇,心中有无数挣扎,她阖上双眸,痛苦道:“我不是我阿娘的亲生孩子,我是阿娘捡来的!”
她从未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小时候旁人笑骂说她是被陆佑善捡来的,她面红耳赤地反驳,直至今日,她从未承认过。
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承认自己不是陆佑善的孩子,她是被捡来的。
正殿上的郁华隐冷笑一声,居然连陆家的血都没有,更不配留在聿怀身边。
她居高临下地睨着狼艰狈蹶的姣枝,言语威厉道:“有娘生没娘教?不知礼义廉耻?你这样的人,不配做聿怀的妻子,更不配当大启的皇后,妄想飞上枝头当凤凰,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那资格。”
姣枝当即红了眼,她小声反驳道:“我阿娘有教我。”
郁华隐不与她争辩,既然不是陆家的血脉,就算死了,也闹不出什么波折,她冷冷启唇道:“不是说杖毙了么?继续打,生死无咎。”
内侍得令后,也顾不得姣枝有没有挡着,他们挥舞着棍棒,落在同一个地方,桐君被人拉着,她心中愤慨焦灼,却因无能为力,也就变成了最无用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没想到第一次正面见太后殿下,会落得如此狼狈下场,她哽咽地朝太后殿下磕头,血迹蜿蜒而下,只求太后殿下能够宽恕她们三人。
原本精致明亮的大殿变得混乱哀怨,瑶芳全身都在抗拒,可是她又着实忍不住,哪有主子替奴婢挨罚的,这个傻子!
她用尽全力,推翻姣枝,用仅存的力气将姣枝护在身下,不给棍棒落在姣枝身上的可乘之机。
姣枝仰着头,感受到瑶芳全身都在发抖,就连她的心也跟着颤。
她感受到有眼泪落在她脸上、脖子上,如同洪流将她冲刷,令她窒息。
脑海深处,好似有东西传来,一点点碎裂开来。
她仿若回到了阿娘去世的那夜,屋外瓢泼大雨,她茫然无措,看着阿娘身体逐渐冷硬,逐渐丧失生机。她一遍遍喊着,回应她的只有电闪雷鸣。
身前瑶芳的气息也变得极其微弱,惨白的小脸与印象中那道温柔的眉眼逐渐融合。
有没有人能救救她……
她快要死了……
好疼啊……
疼啊…
姣枝呃呃啊啊地喊了出来,声音像是刚出生的幼兽,虚弱、艰难、无力,但极其痛苦。
明明那么轻的挣扎声,却听得郁华隐心中焦躁不安,她倏地捂住胸口。
裴聿怀觉得今日有些气闷,解决完那些大臣,他看了眼身旁的人,问:“你说那坟墓下面还有几千两银子未被深挖,是十多年前谢家的贪脏款?”
那人道:“没错。不只有这一处地方,不过我们不知道,大概只有那位小娘子清楚。”
裴聿怀轻嗯了一声,朗声唤了人:“怀恩,让那小女娘过来,告诉她来太极殿上药。”
怀恩匆匆地走过来,俯身道:“圣上,宛微说小贵人去了太后殿下那里。”
裴聿怀闻言一顿,眉眼的戾气骤然迸发,他寒声问:“何时的事情?为何没人通传?”
“约莫近一个时辰多了。”怀恩小心翼翼地垂首道,“当初是圣上您说的啊,凡是通传都需要等你商榷完朝中事物。”
话音正落,裴聿怀当即起身去往凤栖殿。他望着紧闭的大门,猛然抬手推开,里边沉默压抑的情况令他忽觉不好,再看到倒在地上的姣枝,他脸上的平静瞬间撕裂,体内沉静的气息紊乱,顷刻间,被无法抑制的杀念吞没。
所有人见他出现在殿内,大惊失色,齐齐跪倒一片,大气不敢出一声,满堂肃静。
裴聿怀冷然地与郁华隐遥遥相望,他眼神微眯,指尖轻轻在空中虚点,杀心随着脚步走进蔓延,他厉声道:“怀恩,都拖下去,仗杀。”
随后,殿内凄厉哭喊声、求饶声此起彼伏,裴聿怀充耳不闻,他半跪下来拉开后背鲜血淋漓的瑶芳,看着已经迷糊不清的姣枝,他将人仔仔细细观察一番,忽而将人揽入怀中,发觉自己的手都在抖。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她便不用经历这些,最后还是不可避免地让她卷入了自己这场算计之中。
怀恩见此情形,迟钝了好一会,指了指瑶芳,赶忙吩咐人道:“愣着干什么,快叫太医署的人过来给她医治!”
先前姣枝情绪过激,又挨了打,早已经混沌,她感觉自己的身子被人轻轻环着,那人的动作很温柔,很可靠,让她忍不住地靠近、着迷。她迷迷糊糊地想要睁开眼,却又实在疲惫害怕,胡言乱语地喃喃道:“我阿娘有教我的,她有教我的......会疼的,她会疼的......”
“对不起,我来晚了。”裴聿怀安抚地摸摸她的脑袋,“没事,都会没事的。”
姣枝听到熟悉的声音,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松懈下来,不再挣扎,亦不再乱语,安安静静地趴在裴聿怀的怀中,好似彻底地昏了过去。
郁华隐看着人都被拉下去,她正色提醒道:“她曾去过污秽之地,也不是陆家女,甚至伤人容貌,心思恶毒,断不能留。”
裴聿怀抬眼瞧着身旁的陆婉思,眼神如同终日不见阳光的寒潭,平静无波,却又藏着深不见底的暗流汹涌。
他克制地勾出唇角弧度,明明是在笑,可全身上下每一处,都看不出一星半点的高兴,这样的神情,反倒像是蓄势待发的猛兽在镇定微笑。
陆婉思忍不住后退,觉得自己好像得罪了他。
裴聿怀慢条斯理道:“伤人容貌?心思恶毒?母后不妨问问你身旁的那位陆家女娘自己究竟做了什么?竟然敢来宫中搅弄是非。”他目光逐渐森冷,转向陆婉思,施压道:“你是陆家人,我不杀你,但今日绝不会如此算了,不必去看太后,她救不了你。”
裴聿怀将姣枝护得更紧一些,转身离开之际,启唇又道:“母后,念在母子一场,朕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倘若再有一次,青灯古佛,淡泊名利,甘守清贫,朕会觉得母后喜欢这样的方式过完余生。”
他这是要威胁把她送到尼姑庵?
郁华隐心中骤然升起不可置信地怒意,望着那道不知道何时变得如此清俊挺拔的身影,与从前围在她身边的小郎君判若两人。
还记得小时候,裴聿怀性子慢,走得不快,她总是要回头看一眼。而现在,他走在她的前面,脚步稳而快,她每每抬头,看到的都是这般决绝的背影。
现如今,他居然还为了那女娘如此威胁自己,她笑了,她吞咽许久才回味过来的苦涩,克制道:“好。果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是,你真的觉得母后会害你吗?”
裴聿怀闻言,脚步一顿,他没有转过身,只是侧过脸,一半露在烈阳下,一半隐匿在阴影中,他眼中出现挣扎、恨意、以及转瞬即逝的温情。
他嘴角微翘,讥讽道:“如何不会?”
郁华隐着实想不明白他们究竟为何会走到如今地步,她能察觉裴与聿怀甚至蕴藏对抗之势,只待一个时机,他一定会给她致命一击。
她苦笑,维持最后的体面道:“你真的要为了这个小女娘做到如此地步?为何她一来,你如同转了性子一样,她究竟有何种魔力,竟叫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去维护,甚至到了母子争锋相对、针芥相投?”
裴聿怀挪动脚步,冷声道:“母后莫要再自欺欺人,你与朕的矛盾出现已久,并不是她的原因。”
郁华隐身形摇摇欲坠,她明明独坐高堂,却依旧抓不住自己想要的东西,她沉声道:“放过那些下人,他们是无辜的!你向来心慈手软,从前连狗都舍不得杀。”
闻言,裴聿怀的呼吸一滞,怒意油然而生,他逼压自己淡定,半晌后,寒声质问:“一个磕得头破血流,另一个被打得奄奄一息,还有一个被吓得不省人事,母后觉得朕心狠,那她们三个人求你的时候,也未曾见你动容半分。倘若朕今日不来,你是不是会让她们三人死在凤栖宫,死在你手中。”他冷笑一声,嘲弄道,“不过是你对她们施加的手段重新还给你罢了,母后怎么这就受不了了?”
话落,身后突然出现轰然倒地声,裴聿怀没看一眼,他大步流星地走出去。怀恩紧跟身后,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只见太后殿下躺坐在地上,整个人像是被抽离了去,魂魄离散。
他叹息一声,连忙折过身子紧跟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