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那个没有结局的故事 第36章 双耳青花瓷瓶（十五）

冬至节过后，今年还剩下的日子就过得越来越快了。

寒冬腊月，天总是阴沉沉的。浅灰色的云朵沉甸甸地就落下来，层层叠叠的堆积，那几乎要和远处的高楼相连。寒冷的温度，虽不像北方城市那般，有着能把天地都冻到皲裂的凛冽狂风，可空气中藏来的寒意，漫着的湿冷味道，那是种能渗透进人骨子里的薄凉。

那天，周一横给杨晔和萧潇都带了杯奶茶。他说这是冬天的第一杯奶茶，也是网上特别火的词条。

趁着奶茶，萧潇说到了火锅。于是中午，在杂货铺的院子里，萧潇喊来刚下晚班的许敬哲，和下午没课的刘国兴，他们五个一道坐在院子里吃火锅暖和。

等锅开的时候，刘国兴讲起，他前两天和方知阳见了一面。他家里的那套老房子已经卖了，加上卖青花瓷瓶的钱，还完之前的债款，还有给没出生孙子准备的那部分，他要带林悦然去新疆，如果时间来得及的话，他还想去西藏，去大理。

“我不知道悦然还剩多少日子，医生也没告诉我们个清楚的。我就想趁她还清醒的时候，带她去看看，她想了这么多年都没去成的地方，她向往的那个世界，我一定要带她去看看。我不想在之后的某一天，会因为没做成的这件事情而自责后悔，让她带着遗憾走”

掀开的锅盖，升腾的热气模糊了杨晔的视线。想再继续说下去的话，也被周一横夹来的那筷子羊肉打断。

看见碗里那些多出来还烫好的羊肉，杨晔下意识地抬头，目光径直撞向周一横。周一横还没来得及收回的视线，两人恰好遇到，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那抹平淡的笑意，什么话都没有说。

坐在旁边的刘国兴看到两人的互动，目光在他们之间游走。他看着耳朵有点红，却还是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周一横，向前倾身，凑近杨晔的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小声的讲，“他喜欢你”

不是疑问的话，而是肯定。

杨晔愕然，她下意识地转过头，表情奇怪的看到刘国兴，有些嗔怒的问：“你瞎说八道什么”

“别说你一点感觉都没有”

她看向那个坐在对面，正和许敬哲说话的人。他们似乎讲到了什么好玩的事，两个人笑作一团。望着他那般生动的笑容，杨晔的唇畔也被带起来，她愣了一下，又沉默着，低头吃下那些已经冷却的羊肉。

“真年轻”

从锅里捞了勺子的肉丸和菜，在蘸料里放凉，刘国兴瞥到周一横的侧脸，不经感叹了句，“他真像啊”

“哪里像了”

“眼睛，鼻子，嘴巴，就差是一摸一样刻出来的”

“你又没真的见过他，还说得这么实在”

“你放在书房里那几张照片，换个衣服背景，是不是就现在”刘国兴说，脑袋里突然的灵光闪现，他目光急切的看着杨晔问，“你会不会觉得这是他的转世？”

杨晔刚拿了点青菜准备往锅里放，听着刘国兴的这番话，她拿起的动作一顿，侧头瞥了他一眼，“哪来的什么转世，你科幻片看多了吧”

“真的不会吗？”刘国兴自言自语。

缓缓落下的眼眸，她勉强笑着。

褚方大师早就说过，薛上阳是不会有转世的。他用自己剩下来的寿命和再没有下一世的赌咒，和老天爷求来个她能活下去的希望。

盯着锅里那些被煮得翻滚的蔬菜，嫩绿的叶子在红汤里起伏，听到他们聊天的欢声笑语，杨晔的思绪却悄然飘远。只是很快，她就将这些情绪隐没。

*

12月31日

那天刚好是个周末

许敬哲没多少休假，这次也是调了好几个班才有那么几天的时间。萧潇提早一礼拜就和许敬哲回家，去商量他们明年结婚的事。周一横也没来上班，巷子外头的那条街上热热热闹闹，都是为着快来的新年庆祝。

只有杨晔的杂货铺，冷冷清清，和平常有挺大区别。

李成问过她，在习惯了热闹之后，还会想要有以前的安静吗。她当时斩钉截铁的说会，可到现在想想，有个人能来陪着说说话，其实好过自己干等那漫长的一天。

杨晔睡醒是在早上的八点多，起来吃了点面包当早饭，又洗个萧潇前段时间买来，说是给平安夜准备的苹果。她拿起放在沙发里的平板，看了会电视剧。快到中午，她打开冰箱，满满登登的两抽屉蔬菜水果，只是她一个人，什么胃口都没。随便煮了点方便面，对付的吃几口就又躺回去了。

阳光落在院子里，她从那扇玻璃窗看见外面的太阳，很暖和，也应该惬意。

搬出客厅里的那把躺椅，打开放在院子当中。拿出枕头和毛毯，睡在那棵已经陪了她好几十年的老樟树下面。

和北京城的冬天不同，南方的冬天在很多时候是一会变一个温度的。就譬如现在，太阳热烈的中午，毛毯盖住身体就会发热，身上也都被晒到刺痒，她把毛毯对折垫在腰下面，双手放在身前，慢慢地闭起眼睛。

温暖的阳光落在她脸上，在这片阳光的环抱里，杨晔的呼吸也逐渐变得均匀缓慢。周围的一切好像都变得安静了，只有偶尔过去的风，吹动她头顶樟树的叶子，撩起房间里的窗帘角，发出细微的沙沙。

“在做什么呢，昭昭”

哥哥突然从她的背后出现，把在写字的她吓了一跳。刚沾上墨的笔掉下，笔头上的墨汁也有些溅到了她脸上。

她又惊又恼，“阿兄你为什么要吓唬我”

“我哪吓唬你了，是你自己没拿稳”看见她脸上的墨渍，哥哥憋着笑，伸手在她脸上碰了几下，又借故把这墨汁在她脸上擦开。

“就是你吓唬我，你看看我写的字”她指着桌上那就快写完整的对联，只差那最后的落笔。

“没事，我一会让大哥再给你写幅，大哥的字可比你这个狗爬字好看”

她一听这话，委屈瞬间被化作了愤怒，本就被哥哥弄花的脸也涨得通红，“你就是想看我笑话，我要告诉额娘，你欺负我”

“别啊”他拦在杨晔前面，插着腰一本正经的问她，“你几岁了，怎么还把告诉额娘这事挂嘴边上呢”

“七岁”杨晔理直气壮。

“你们两又在说什么呢？”额娘端着那盘果子进来，大老远就听见他们在院里说笑。

“额娘，哥哥欺负我，我刚写好的字就被他弄坏了”杨晔小跑着到额娘身边，手指向自己对面的哥哥，愤愤不平。

额娘低头，看见她脸上的印子，笑着问：“你这脸上是怎么了？”

杨晔奇怪，她用力搓了搓自己脸上，却看见在手心里突然多出来的那块墨色，“哥哥！”

她气愤地往哥哥的方向跑。

“我可是给你擦了的啊”哥哥开玩笑讲。他灵巧地避开杨晔冲过来想要撞自己的意思，额娘坐在廊下，腿上放着那盘果子，眉眼弯弯，笑着看他们在院子里玩乐。

门口传来阵细细微微的提示声音，还在睡梦中的杨晔也猛地惊醒过来。意识里存在几分模糊，大脑短暂的陷入混沌，飘飘忽忽，似有若无的动静，好像只是她做梦时偶然出现的幻想。

可接着，那声音又响了几次，杨晔清醒过来。

她汲着拖鞋去打开门，周一横正对着门口的那个密码锁犯难。

听见门被从里面打开的动静，又看到来开门的杨晔，周一横咧嘴笑笑，露出一排大白牙，“老板，这密码锁好像又坏了”

杨晔深呼吸，状似平静的问：“今天周末，你怎么来了？”

“刚好从这边路过，就过来看看”周一横说。搓了搓他露在外面的手，哈出的白气也在空气里瞬间消失。他笑笑着说：“老板，我能先进去吗，外面挺冷的”

他只穿了件米白色的卫衣和条深蓝色的牛仔裤，在外头这快要零度的天气中，他却穿得如此单薄。杨晔的语气里带上几分责怪，“你怎么不多穿点”

“本来还有件棉袄，但出门的时候嫌热就没穿，谁知道下午变天”周一横进门。今天晚上就是跨年，原本，他是真的没琢磨要出门这件事情，但想到明天就是新一年了，旧年的最后一天还要躺在家里也实在说不过去。

披上他盖在椅子后面的那张毛毯，“对了老板，你不出去？”

“不想出去”杨晔坐下沙发。

“我猜也是”他嘀咕。

等车的时候，周一横漫无目的的看着前面。不经意间，视线越过熙熙攘攘的街道，他望见商场前的公园，在公园的那把长椅里，他看到位坐在椅子上的老人。银白色的头发，身形消瘦，脊背微微佝偻，她就静静地坐在那，远离人群，周身却被一种孤寂感包裹，让人看到她那一瞬间，就能明白的感觉到她的孤独，好像被世界遗忘了。

看着那位老人，周一横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杨晔。其实杨晔和这位老人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同样的一个人，同样会让人觉得她没有陪伴。

杨晔听见了他的嘀咕，说实话，对于周一横的出现她多少是有些惊喜，可也因为这意料之外的惊喜，她的心情也变得更加复杂。

忍不住去靠近，又想要逃离。

周一横打开冰箱，“老板，你中午吃了什么？”

“方便面”杨晔扯过边上的毯子。

“那你晚上想吃点什么？”

“不知道，随便吧”杨晔说。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周一横打开冰箱，“幸好我来的时候买了点东西，冰箱也还有点蔬菜，晚上煮火锅吧”

“不是刚吃过吗？”

“那都是月初的事情了，现在月尾，不对都年尾了，年尾吃顿火锅，新年一定圆满”

杨晔去拿水杯的手一顿。

诱人的热气在两人面前袅袅升腾，带着浓郁的麻辣鲜香，锅中红亮的汤汁，翠绿的蔬菜，鲜嫩的肉片还在其中若隐若现。热气愈发汹涌，好像连周围的空气都被这股热气烘得暖和。

“老板”周一横在她眼前挥了挥手。

杨晔回拢视线，她想掩饰起自己的不自在，微皱眉头，“什么？”

周一横笑着问：“一会要去放烟花吗？”

“晚上太冷了，我不想出门”杨晔拒绝得很干脆。

周一横脸上的高兴也瞬间没了，他耷拉脑袋，还继续的说：“去呗，就在江边，烟花放起来可好看了”

他喃喃的声音，好像撒娇。

杨晔头也没抬，“不去”

她曾经也是很喜欢看烟花的，那会的烟花还算个稀罕东西，每年也只有到节礼的时候才会放。每年的那天，她都会跟阿玛额娘一道去城外的河边，看烟花飞升天空，在她眼前璀璨地绽开。

再后来的新年，她是和薛上阳一起过的。两个人牵手走在巷子里，可能会去听曲，也可能是看场电影。

可当那些本应该在天空绽开的烟花，变成了炸开北京城的弹药。当她亲身感受到那东西就在自己的身旁爆炸，灼热的火光似乎要将自己吞没，那一会，她好像也没这么喜欢烟花了。

大概是因为她说的不去太斩钉截铁，吃完火锅，收拾好厨房。杨晔站在客厅里看着已完全寂静的房间，擦干净手上还剩留的水珠，她扯嘴笑笑。周一横大概是跟他的朋友一道去过节，毕竟这样的节日，和朋友家人一起，会比她这个独居老人过更有意思。

外面的天已经暗下来，杨晔坐在沙发，打开好久没看的电视机，找了台跨年晚会，听着电视里的热闹。

房间里的暖气开了整个下午，大概是这间房子太大，暖气也没办法全部覆盖。她感觉身上有点发冷，往前抱住自己。窗外，城市的霓虹灯还在不歇地闪烁，偶尔有烟花绽开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放在旁边的手机屏幕亮了几下，是几条新年祝福。

外面细细碎碎的声音，客厅里暖黄色的灯光还依旧亮着。杨晔睁开眼，迷糊当中，她好像是睡过了一觉。窗外透进隐隐约约的亮色，她疑惑地去拉开窗帘，周一横正蹲在院子里，头发也被风吹得乱糟，为了不挡住视线，他只能不停摇头。

她被周一横这左右摇晃的滑稽样子逗笑，看见他站起来的挺拔身影。周一横感觉到从屋里映出来的浅薄光线，他转过来，嘴角上扬，眼睛里带着是那最真切不过的笑意。

他小心捧着刚从盒子里取出来的小蛋糕，和房间里的杨晔目光对视，他一手端着蛋糕，一手和杨晔招呼。

“老板，出来”杨晔从他的口型中读出。

发现他还只穿了白天时的那么点衣服，杨晔抓起身边的那块毛毯，着急走出去问：“你不冷吗？”

蜡烛的光映着他脸上，他微微颔首。

他看着自己的手表，“等等啊”

“十，九，八，七……”

短短的几秒钟，杨晔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是停止的。

“四，三，二”他看着表盘上的指针，笑着抬起头，“新年快乐”

同一时刻，热烈的烟花声在城市上空绽放。

“老板，新年快乐啊”他笑盈盈的看着杨晔，少年柔和的眉眼在这摇晃的蜡烛光里，跳动的烛火，是他眸中映出的碎光，让人看着有那样的不真切。

“昭昭，新年快乐”

那年，他也是这么说的。

多好啊，那会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