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红和洗碧都知道,帝女做事向来雷厉风行。
可她俩没想到,姬衔羽竟能雷厉风行成这样。
洗碧上午提议殿下亲赴禁地加固封印,帝女中午便去了白玉京帝宫办公,顺便宣布自己今夜要亲赴禁地一趟。
就好像,就好像生怕自己走晚了赶不上什么一样。
禁地千年前由帝君亲自镌刻封印禁制,随着帝君薨逝,那禁制封印千年来也的确削弱了不少。
而今金龙震鸣之后,禁制随其波及,尽显摇摇欲坠之态。
吓得周遭仙族尽数搬离此处,去寻靠山去了。
彼时正是大小神族前来汇报工作的日子,闻言无不喜上眉梢,当然免不了要夸赞帝女深明大义一番。说的都是些场面话,姬衔羽并没太在意。
不过,那些神族言语间透露的禁地附近状况,还是值得她听一听的。
“......那群小仙族承受不了如此浓重的魔气,有许多来到我的神府地界,恳求我庇护他们......”
“是啊,禁地周遭地区差不多完全荒芜了,连植被都日渐萎缩......”
他们你一嘴我一嘴地汇报着,姬衔羽便坐在帝座之上,指尖下意识敲打着扶手,似若有所思。
见帝女许久不说话,身旁侍候的空侯神君便温声开口:“帝女不必如此忧心。”
“禁地处封印已逾千年,有破损也实属罕见,只需及时修补得当便可。”
“只是那禁地内封存了许多魔族,殿下若要亲赴险境,还是要当心为妙。”
底下低头的神族们:“......”
怪不得空侯神君能得帝女恩宠呢......这一副贤惠样装给谁看!!
众神无不小心翼翼抬头,心思各异地瞟着帝座旁侍立的神君。帝女却好似半点异样都察觉不到,只是蹙起的眉心松了松,旋即道:“今夜只我一人前赴便可,其他人不用跟来。”
“是。”
......
今日的议会比以往短暂许多,结束后,帝女又单独把空侯神君留了下来。
其他神族眼观鼻鼻观心,一个个转身跑得飞快,生怕打扰到这两人独处的时间。
在他们眼中,空侯神君如今可算是帝女座下的大红人。
再过几年,这白玉京内局势,会天翻地覆也不一定。
不少神明们早已在肚子里谋算好,回府后便打点些礼物给空侯神君送去,既是套近乎,又是表明自己的立场......这些先按下不提。
单说帝宫正殿内很快便清了场,空荡荡的只剩下姬衔羽同空侯神君二人。
帝女殿下垂着眼眸没立即说话,只点了点身前的位子,要他离自己近些。后者心中再度砰砰乱跳,赶紧迈步站到了她面前,小声道:“殿下。”
“你在成神之前,是何界的生灵?”
这一问题问得有点突兀,空侯神君一愣,旋即细细思索一番,无奈道:“历劫成神后,我对前尘往事的记忆淡漠许多,而今更是记不太清了。”
“记不太清了?”
姬衔羽垂着眼帘,语气无悲无喜,也听不出什么情绪来:“世人皆有归宿,你连过往都忘了,又如何寻自己的归属呢?”
“忘怀前尘,才算了无因果。”
空侯神君并未生惧,笑道:“而今的我,归属只在帝女身旁。”
“话倒是说得漂亮。”
姬衔羽淡淡扫他一眼,面上也分不出是喜是怒,只似叹息般呼出一口薄凉的气:“罢了。”
“此次我加固封印之后,将去人界一趟。届时,我将朱红洗碧都留给你,务必守好白玉京。”
“去人界......一趟?”
“嗯,去京城。”
帝女殿下语气漠然:“去寻人,办一点事。”
......
“当今昏君执朝,乱世再起,妖魔潜伏宫廷之中,想要清洗实属不易。”
“三界气运相连,人间紊乱至此,恐怕中有古魔推波助澜,借此汲取人间龙气,复苏魔君。”
尚在荒城后殿之中喝茶时,观雪客曾执笔边在信纸上写写画画,边叹息道:“若帝女殿下想了解朝中现状,平息此次乱象,或可带着我这封信去寻国师。”
“那位国师......是我的一位故友。见信如面,或许他能帮你。”
“故友?”
姬衔羽彼时眼波微动,轻声道:“据你飞升之时,人间已过千年。先生的故友,如何能活到现在?”
“他怀半妖之血,寿数漫长,与纯种妖族无异。”
说到这里,观雪客轻微地叹了口气:“彼时我开创皇朝,功德圆满,寿终正寝后脱去凡胎,得登神域。千年来未曾与他相逢......也不知这数千年来,他过得怎么样。”
姬衔羽拄着下巴看观先生写写画画,闻言点头:“据传言,替人间皇帝炼制不死药的正是国师,如要下界,终归是得拜访那位一次。既然是先生的故友,那就好办多了。”
“不要掉以轻心。”
观雪客神情却并未轻快些许,反而蒙上了一层沉郁的影子。
“时间可以颠覆一切。千年未见,我没法断定他是否还如从前般性子温良......殿下,小心一些总没坏处。”
......
想到这里,帝女殿下眉眼微垂,沉默不语。
姬衔羽是何等脾性。她做下的决定,岂有他人置喙之说?
空侯神君沉默几秒,自知是劝不了殿下收回成命,却还是忍不住迟疑道:“以人界此时的混沌之态......还有救的必要吗?不过凡夫俗子而已,帝女......真要为这些人来回奔忙吗?”
“......”
姬衔羽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看过去,似乎就已包含了所有的答案。
空侯神君仿佛被那过于冰冷的眼神给灼痛一般,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旋即闭上了嘴。
“......抱歉,殿下,”他低声道,“是我......失言了。”
帝女什么话都未说,只是转身走向大殿门口,头也不回地说:“空侯神君今日奔波许久,应当也疲惫了,早点回府歇息吧。”
“如若没猜错的话,你府上,还有许多东西等着你清点呢。”
*
有些时候,帝女的话是忠告。
有些时候,则是命令。
空侯神君刚返回府邸之时,就听闻白玉京那边传来讯息,说帝女已然备好了车驾。
姬衔羽此次前赴禁地孤身一人,连洗碧与朱红都未带。
银发的帝女明明很年轻,却宛若朔北风雪般凛冽凌厉,让人捉摸不透。他本以为经都广山一次交谈之后,与殿下的距离终于拉近了几分,可现在看来,帝女依旧跟他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她可以给予他千年难见的恩宠,给予他其他神族羡艳无比的权势。
可帝女永远不会自降身价,真的俯下身去亲近他。
......俯下身去......宠幸他。
可远观却不可触碰的欲念,才最能逼得人发疯。
有些失魂落魄的空侯神君独坐神府,这边先按下不提。
单说车驾中的姬衔羽,早已飞过白玉京重重宫阙,掠向神域繁华盛景之外的荒芜罪恶之地。
虽然那些神族已经在奏折里絮絮叨叨旁敲侧击了许久,姬衔羽也做了些心理准备。可她时隔千年,再度亲自来此之时,望着那冲天的黑雾,还是不免蹙紧了眉头。
这等程度的魔息,的确怪不得那些小仙们害怕。
禁地深渊周围的植被已经尽数枯死,放眼望去,这深渊内黑漆漆乌蒙蒙一片,竟与大荒境内如出一辙。
帝族的车驾刚驶入深渊境内之时,镌刻的行驶法阵便已然运行不畅,护卫神光亦有侵蚀之态。
行至禁地深渊入口时,帝女再度看见了熟悉的、庞大的法阵群落。
还有法阵入口处,千年如一日驻守于此地的金甲神将们。
——昔日帝君亲自将扶疏封入禁地时,姬衔羽也曾立在这里,立在与如今同样的位置上,束手旁观。
彼时扶疏的神智尚未被魔君扭曲成如今这般癫狂模样,半边俊脸尽数化为扭曲触手,上半身被铁链穿透被鲜血浸湿,一副惨不忍睹的模样。
即便如此,他还记得扯起嘴角,冲小姑娘露出一个宽慰的微笑。
“回去吧,小羽。”
雪白长发的上神语气温柔,好似一如往昔:“别担心我,扶疏哥哥没事的。”
当时刚成年的小帝女还没学会生离死别,只知道母后才刚逝世,从小到大陪着她的上神哥哥又要走了。
她站在深渊禁地外撕心裂肺地哭喊挣扎,好几个金甲神将箍住她的手,才把她死死地按在原地。
姬衔羽哭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细细手腕被金属箍出红痕,最后跪在地上朝深渊歇斯底里地恳求。
她恳求父君把扶疏带回来,恳求父君不要这么对他。
可那一日,她的父君只是用很疲惫,很疲惫的眼神看着她。
“为了镇压刑天,我们付出的代价太惨痛了。”
“小羽,你休要怪父君。”
深渊震颤,禁制高塔拔地而起,把近乎成了个血人的扶疏死死镇压在了不见天日的混沌与漆黑之中。
帝君用手捂住了姬衔羽的眼睛,所以她只能听见扶疏骨骼爆裂时的脆响,还有铁链晃动法阵烙印时酷刑般的惨烈声音,在周遭死一般的寂静中格外鲜明。
......
姬衔羽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踏在千年来浸润满魔气的暗黑色土地之上,入口处的金甲神将感应到帝族血脉的召唤,朝纤细雪白的少女围拢而来。寸寸金属反射着无机质冷光,簇拥守卫着她迈进深渊禁制。
浑浊魔息在禁制被触发的霎那间扑面而来,左掌掌心的婚约契好似感应到了契约者的存在,陡然间滚烫起来。
深渊内的天穹无时无刻都黯淡好似末日降临。
混沌黑雾所包裹的烈风呼啸而过,姬衔羽抬起头,看见那沉默如巨人般的高塔,就那么耸立在自己眼前。
熟悉到触目惊心,仿佛千年前那片片艳红血迹,依旧流淌在回忆之中。
......原来跟故人重逢,也是需要勇气的。
姬衔羽如此这般地想着,再度深呼吸调节心态,于狂风呼啸里伸出双手。
她走上前去,刚想推开那道封禁已久的门,却见高塔这一道厚重的铁门,早已不知何时露出了一条裂隙。
裂隙虽小,却很明显。
帝女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心头兀然间涌起不祥的预感。
——封禁的大门有了裂隙,这也就说明,这座高塔的封印,早就破损了。
破损的封印在大魔眼中形同儿戏,怪不得禁地深渊周遭的气息泄露得如此凶猛。
可既然封印都破损成这样了,囚禁在里面的大魔,为何还没逃出来,甚至要等着自己去救呢?
“......”
怀着这样隐约的疑惑,姬衔羽推开了那扇沉重大门。
她走入了门内那浓重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明天就见面了……真的见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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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