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京城近日似乎总是下雨,茶馆的生意也不是很好。
温婉的女人一如既往在柜台后练字,墨汁自宣纸丝丝缕缕晕开,把雪白颜色染得黑透。柜台前,高大的男人难得系好了衣领子,此刻又在靠着桌椅犯困。
不仅犯困,还借着门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打起了鼾。
不过,店内这一方恬淡静好的气氛,很快就被吱呀的开门声打乱了。
难得来了客人,女人顺势抬眼望向门口,只见掀开门帘进入昏暗店铺内的,竟是位年轻人。
年轻男子身披华贵蓝衣,搭眼就知这身衣物面料不菲。
再看,他腰间悬玉佩五彩丝绦,袖口缝着金线,手中伞面样式更精巧,绝非寻常人家所能比。
这一身贵气,进门时把昏暗小茶馆都给映出了几分蓬荜生辉。
他对这家茶馆好似很熟悉,顺手将纸伞合拢放在了墙边,谦和地冲着柜台后的女人点头:“老板娘,许久不见了。”
“太子殿下,”女人撂下了毛笔,从柜台中走出来,微笑问候,“的确是许久不见。”
她口中虽称年轻人为殿下,姿态却并不刻意恭敬。
显然,女人同这位“太子殿下”,已然认识很长时间了。
来人寒暄的动静早已将打鼾的男人惊动。男人睁开眼,下意识道了一声“闺娘”,随后才看见店内寻了处桌椅坐下的年轻人。
他倒也不避讳,只自顾自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这才慢吞吞地坐起来:“太子殿下何时回京的?这街坊之中消息传得这么快,竟也没听说你回来的信儿。”
“承父皇之命,我昨日才回京。回京时刻意低调许多,没惊扰他人。”
太子殿下并不嫌弃这家茶馆店小简陋,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实在是太想那忘忧茶了。我此番出去近一整月,走过数座城池,竟也尝不到同此处手艺味道相仿的茶水。”
“是吗?”
那闺娘一听便笑了,温婉的绿眸中盛着柔和的笑意,好似山水画中的神仙:“一别数日,太子殿下刚回京,总要为您好好接风洗尘的。”
说着,闺娘踢了踢男人坐着的凳子,笑着催促道:“还不快去帮我烧水?”
那男人被指使着干活,倒也不恼,只应了一声便翻身起来,将煮着沸水的铜壶提到了桌上,以便闺娘洗盏烹茶。
门外天幕昏暗,雨声淅淅沥沥地响着,好似在酝酿一场幕布后的大戏。
三人关系熟稔,也不避讳太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父皇此番遣我出去,还是要我去寻国师口中的不死药药引子。”
年轻的太子殿下盯着木桌上的质理花纹,幽幽地叹了口气:“这京城看着倒是和平繁华,只是京城外实在触目惊心。尤其是锦州城之后的地界,官府苛捐杂税,瘟疫又四处横行......听说锦州城知府前些日子还平白无故跳楼死在街上,实是让人不安。”
“父皇这些年身体每况愈下......也不知国师说的不死药,能不能把父皇治好。”
说着,他还小声嘟囔了几句别的,听着好像是什么“这个世界真能治好绝症吗?”“不死药带回现世是不是能救不少人”之类的话。
太子殿下语速太快,其他两人也没怎么能听清。
闺娘不紧不慢地笑,替他端上一盏茶水。
“当今皇上福泽深厚,国师又那般高深莫测,定然不会出事的。”
“不会出事......就是好事吗?”
太子殿下伸手轻触精致茶盏,眼神更加犹豫迟疑:“不死药被炼制出来......就是好事吗?”
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仰头喝了一口忘忧茶。
茶水清淡醇香,入口时好似唇齿间皆留存着一股异香,引人惊艳。
年轻的太子好似找到了依靠般呼出一口气,眉眼间的忧愁也散了些,抬头看着闺娘笑道:“老板娘的手艺,还如十年前一样好。”
“殿下喜欢就好。”
闺娘抿唇笑了起来,温声细语道:“殿下是年轻人,也该多出去逛逛玩玩,每日如此愁闷,若是愁坏了身子,岂不是叫人忧心?”
“说起来,殿下也到了该论婚配的时候了,可曾有心悦的女子?”
“心悦的女子......”
太子好似念及什么人,脸颊兀然间一红,讷讷道:“老板娘真会说笑,我哪有什么心悦的女子......”
“我同殿下相识这么多年,殿下什么心思,我怎么会不知呢?”
闺娘一见他眼神躲闪,便忍不住笑了起来:“说说看,殿下喜欢的那位小姐,是温柔贤惠,还是聪敏过人?嗯?”
“......”
太子殿下一说起此事来,就好像变了个人,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肯开口:“其实......其实我同那位,也只有过一面之缘。”
不,再说清楚点,连一面之缘也没有过。
他只是在来到这个世界......或者说,被强行拉来这个世界的时候,从“系统”那里,见过他的攻略对象。
雪衣飘飞,银发披散,金瞳璀璨。
光是站在那里,就好似踏着三界六道乃至整个白玉京的荣华富贵,却沾不了半点红尘。
就那么一眼,便胜过千千万万次回眸与擦肩。
系统说,这就是神域白玉京的帝女。
凤凰衔羽而来,她叫姬衔羽。
等她爱上了他,等好感度拉到一百,他就能回家了。
“天底下有哪位女子,不想步入皇家享太子妃位的荣华呢?”
闺娘翘起嘴角,似调侃,又似鼓励着太子殿下:“既然殿下喜欢,为何不向那位姑娘袒露心意?”
忘忧茶的馨香飘渺在雨幕声声之中,年轻的外来者望着自己华贵奢靡的衣物,小声说:“她不认识我。”
“但若是,若是能让我再见她一面,纵是这储君之位不要,我也愿意。”
“......”
闺娘笑着垂下眸子,碧绿瞳中好似闪过一缕深沉郁然的光。
她给自己也倒了杯忘忧茶,坐到了男人的身旁,看向了茶馆外淅淅沥沥的雨幕:“是吗?”
“这种立下誓言的话,可不能乱说啊,太子殿下。”
*
神域。
那一日的黎明,空侯神君前脚刚离开都广山,帝女亲令后脚便自祭坛处传出。
从此夜之后,空侯神君得帝族赦令,可任意进出白玉京与帝宫,亦可拜访帝女寝殿梧桐宫。
逢帝女处理政事之时,他甚至能侍候于帝女身旁,位同亲臣。
此令一出,众神万仙无不震悚。
帝女向来严厉漠然,独掌大权。自执政千年来,首次有神族得她恩宠,破格提拔。
霎时间,神域暗潮汹涌,无数仙族神族都在私下里窃窃私语,讨论当今白玉京局势是否要变天。
更有甚者,俨然把空侯神君当作扶疏上神故去后,最得帝女心的帝婿人选。
传言蔓延的速度比想象中的快许多,神域的黎明许久未曾这般热闹了。
且说帝女这边。
姬衔羽刚回梧桐宫,朱红就哭天撼地如同恶鸟扑食地扑了过来。
“帝女啊啊啊啊!你,你出去一趟怎么还要立婿了呢!!你到底在都广山干什么了!!”
鲜红的影子小旋风般刮到了眼前,姬衔羽怕她跌倒就没躲,直直把对方按在了怀里。
帝女额间滑下数条黑线,无奈道:“我何曾说要立婿了......”
“他们都这么说!!”
朱红急得连连跺脚,指着后面追过来的洗碧同那些圆滚滚妖物,大声道:“他们说空侯神君同扶疏上神长得神似,您思念扶疏上神不得,就要把空侯神君当成他的替身.......”
姬衔羽一把捂住了朱红的嘴。
“你平时少看那些人间的话本子。”帝女冷静道。
朱红在她怀里翻滚着哼哼唧唧。
刚走了个争宠的小狐狸,又来了非得贴着帝女不放的替身文学神君,这要她还怎么独霸帝女的宠爱啊!!
虽然本来也独霸不了就是了。
洗碧姗姗来迟,见朱红已经被帝女控制住了,这才松了口气。
“宫内已然置好殿下喜欢的酥酪,殿下回去歇歇吧。”
绿衣的小侍女慢吞吞地行了个礼:“殿下这些时日奔忙许久,瞧着都瘦了。”
姬衔羽应了一声,迈步往回走。一红一绿两道小影子就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边走,她还淡淡地、好似调侃地问:“怎么,不问我同空侯神君都说了些什么吗?”
“帝女的私事,我等总是不好问讯的。”
洗碧低头眨了眨眼,慢腾腾地小声说:“您登位已逾千年,也当是该选新的夫婿了......再不济,男宠也行。”
姬衔羽:“......”
这话若是被如今的扶疏听去,免不得又要好一番闹腾了。
一想起他来,年轻的帝女就忍不住脑仁疼。
扶疏上神已“死”,囚困在禁地的是魔君残部,这是三界尽知的“真相”。
若是禁地封印彻底损毁,刑天于大荒祭台中心夺舍复苏,千年前埋葬的秘辛被血淋淋撕破,这神域,不,这四海八荒将要被魔族颠覆成什么样,姬衔羽甚至不敢细想。
她那些前辈们以血肉之躯对抗“祂”,铺出的前路,断不能损毁在她手中。
“......”
洗碧察觉不到姬衔羽翻涌的心绪,只小步跟在她身后,告知她近日神域的状况。
免不得,还是提到了禁地。
“自金龙嗔怒之后,禁地魔息泄露越发严重,那些金甲神将甚至压不住高塔的禁制了,神域周遭都是人心惶惶,更有些仙族已然搬离了附近......”
“以此时之状,恐怕殿下得亲赴禁地一次,才能堵住悠悠众口......”
闻言,姬衔羽看了洗碧一眼,幽幽道:“是得亲赴禁地一次。”
不愧是她的好亲侍,瞌睡来了递枕头。
连理由都替她想好了。